《钻石(np)》 寒冬 帐幔层迭地遮掩住落地窗,闪烁的霓虹灯朦胧地映进屋内。 空气中弥漫着淫靡的麝香气息。 黑暗中,一盏床头灯静静伫立着。暖橙的灯光柔和而明亮地映照着男人宽阔而线条分明的脊背。两条白皙修长的双腿,哆哆嗦嗦地,紧紧夹住他劲瘦的腰身。 清瘦窄细的腕子被宽大的手掌桎梏着,按在头顶。 柔顺乌亮的发丝贴在面庞,露出半颗柔白细腻的耳珠。那双冷清的眸子微眯着,瞳仁湿漉漉地渡着层水光,连带着眼睑那颗清浅的小痣也颤巍巍地,泛起诱人的潮红。 男人抽动着腰身,慢慢地,在温暖的甬道研磨着,翻搅出湿潮的水声。 她低泣着,足尖绷成条弓弦,踩踏着布满皱褶的床单。柔软白皙的乳儿轻晃,翻涌起层迭的乳浪。臀肉打着哆嗦,在半空轻轻颤栗。 一股热潮自甬道喷涌而出,顺着臀瓣,在床单洇出大片水痕。 甬道潮湿而热切地缠上滚烫的肉棒,吸吮着,每一次抽动都带出截儿艳红的穴肉。 男人俯下身,舌尖卷起颗嫣红的乳珠,粗糙的舌苔舔舐过奶孔,而后沿着胸膛,蜿蜒至纤细的脖颈,轻柔地亲吻着眼睑那颗痣。 骨节分明的五指强硬地插入她的指缝,紧密而不留缝隙地交握着。 男人突然狠狠凿进穴中,一下下,激烈地碾轧过肉壁的凸起。 她登时尖叫起来,身体如触电般痉挛着,瞳仁散大,微微上翻进眼眶中。 恍惚间,她感受到滚烫的呼吸喷洒在耳廓,低沉的、磁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带着湿黏的水渍声: “陈冬,别再闹别扭了。” 她听见床头的柜子被拉动,冰凉的金属环,严丝合缝地套进她无名指上。 那枚鸽子蛋大的钻石,在昏暗的房间中,散发出炫目的华光。 她疲惫地阖上眼皮,思绪浮沉着,坠入无尽的黑暗中。 …… 在陈冬的印象中,最早的记忆,是一张极刻薄的脸。 肤色蜡黄,面皮褶皱沟沟壑壑,一对眼梢微吊,颧骨高耸,嘴片薄而锐利。 陈冬是被奶奶拉拔着长大的。 陈冬与她关系不好不坏。或许是她不喜欢陈冬,也或许她本就是这样的性格,总是冷冷淡淡的,但总归也是叫陈冬有学上,有饭吃。 那日,她把陈冬叫进卧房中,喉咙喘得如同个破风箱,断断续续地说着: “你是没爹娘的孩子,没人给你撑腰。谁愿意要你,你就跟谁走,打你骂你都得忍着!把自己当佣人、当保姆,记住了没有?” 她直直瞪着陈冬,手指使劲儿攥着陈冬的腕子。 陈冬没心思去体会这句话背后的含义,只觉得手腕好似要被扭断,耐着痛连连点头:“记住了。” 她又执着地令陈冬复述一遍。 于是陈冬只好重复她的话语。 话到一半,那如枯树皮般粗糙皱褶的手掌突然失了力,哒地滑落在床沿,在半空中虚虚荡荡。 陈冬抬起头,瞧见她眼皮仍睁着,只是那瞳仁黑得如口干涸的深井,一丝光亮也没有。 起初,陈冬只呆呆地看着。 随着时间推移,那口井愈来愈近,愈变愈大,像是要把她吸进去似的。 陈冬终于害怕起来,尖叫着、哭嚎着跑出了门。 第二天,陈冬第一次见到了她的父亲。 吊梢眼、高颧骨,头上扎着白麻布。他手中牵着的男孩,面容与他如出一辙,所以尽管年纪尚小,仍显得十分不好相与。 陈冬这时有些庆幸自己与他长得半分不像。 他身边跟着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女人。头发微卷,戴着顶羊毛线帽,牛仔裤扎在白色高跟靴中,手腕上挎着只皮包。 她蹲在陈冬面前,笑眯眯地从包中翻给她五角钱。 男人的视线轻轻扫过,眼神淡淡的,没有片刻停留,转瞬便移开来。 随即,一家三口便迈进堂屋中,只在空中留下股浓烈又甜蜜的香水气息。 陈冬从未闻到过这样美妙的芳香。她停在原地,目光追随着他们的背影,悄无声息地吸了几口。 堂屋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,娘啊、娘啊地喊着。 她偷偷望去,瞧见男人伏在棺前的蒲团上,额头贴着夯土地面,脊背软塌塌地颤动。 没一会儿,便自顾自地爬起身,抹了把脸上的泪珠:“多多周一还要上课。” “明早就埋了吧,埋在田里,”男人立在堂屋间,半张脸隐在阴影中:“她最舍不得那块地。” 陈冬一次也没见过奶奶下地。兴许是她岁数大了,又兴许是她变得怠惰……总之,那块地早就租给了隔壁人家,入殓的棺材行头,也是他们置办的。 她张张唇,最终,仍是闭了口。 事情顺理成章地定了下来。 夜里。 男人们围坐在火盆边,面颊被火光映得通红,手中高举着纸牌,一下下抽在桌面上,张狂的笑骂声混成一片。 忽明忽暗的光亮漫向炕床。女人们嗑着瓜子,鞋子胡乱蹬在地上,话音时有时无,朦朦胧胧地,叫人辨不真切。 陈冬坐在角落处,脊背倚着冰冷的墙面,如一道影子,融进暗中,静静注视着一切。 清晨。 天光朦胧,一队人马踩着星子,稀稀拉拉进到院中。 他们头戴孝布,缩着脖子,袖口裤脚以麻绳紧束,呼出的白气在口鼻间团团翻涌。 她的父亲迎上前,掏出盒香烟散个来回。为首那人叼着烟,眯起眼睛笑了笑,大掌掀开棉衣一角,露出别在腰间的唢呐。 他们走到棺前,弓下腰,嘴里吆喝着号子。 漆黑的、沉重的棺材被稳稳抬了起来。 院外传来鞭炮的炸响。 泠冽的寒风灌进袖口、灌进袄子里。人们缩着身子,脚下踩着霜冻的土路,在泛着薄雾的冬日清晨,走过村子、走过田埂,远远地将爆竹声甩在身后。 偶尔有人咳嗽几声,很快又安静下去。 只剩下唢呐,一声一声,喘着气儿似的,被冷风裹挟着,四散在空旷无人的田野间。 最后一抷黄土将棺材彻底掩埋。 人群渐渐散去,田埂上只留下一道瘦弱的、矮小的身影。 那块刻着“生母陈氏”的木牌插在坟前,随着凛冽的寒风咯吱咯吱摇晃,最后,嗒地一声,倒在硬冷的土堆中。 天地苍茫,漆黑广袤的土地上鼓起一座小小的坟包,稚嫩的孩童倚着坟包,缓缓地坐了下来。 矮小的坟包为她遮挡了些许寒意。 她脑袋逐渐低垂,没一会儿,便阖上眼皮,沉沉睡了过去。 土地 当陈冬饥肠辘辘地醒来,日头已然高悬在头顶。 她慌忙起身,手掌胡乱在裤腿上拍了几下,拖着早已冻得无知无觉的身体,一瘸一拐往村里去。 薄薄的烟雾笼罩着村庄,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油烟气与米饭的清香。 她奔跑在乡野间,经过村头那口常年漏水的破缸时,脚下不着痕迹地斜了一步,避过那片水渍凝成的冰霜。转角时,还没抬头,手掌已触摸到了块粗糙凸起的石料。 远远地,瞧见那扇熟悉的院儿门。 斑驳的朱漆木门大敞着,陌生的女人笑骂声从里头传来,随着寒风飘扬在空中。 那如踩着轻风奔跑的步伐渐渐迟缓起来,在院儿门前停滞片刻,而后一步步慢慢挪动着,轻悄悄地迈过门槛,落进院儿中。 女人们蹲在井边,十根红肿的手指提起碗筷。对着个塑料桶一泼,残汤剩饭落进桶中,热气一冲,激起股油腥的膻香,叫陈冬胃里翻搅成一团。 有人抬头乜她一眼,视线又迅速地移开来,嘻嘻哈哈地与旁人闹作一团,腻着油渍的碗筷被她按进刺骨的井水中。 男人们围坐在圆桌前,翘着二郎腿,鞋尖左右摇晃。苍白的日光从门框穿过,倾斜在他们脸上,映出一张张染着薄红的微醺面容。他们指间夹着荧灭的香烟,淡青的烟雾袅袅升腾,混杂着刺鼻的酒精气味,充斥在整间堂屋。 陈冬一时间生出种局促感,踌躇着走了两步,而后沉默着,坐在了堂屋外,低矮的台阶上。 “玉林家不是没娃娃吗?把她带回去不行?” 陈冬偏过头,视线往屋内钻去。 正对着门槛的主位儿上坐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,嘴里叼着烟袋锅,吧嗒吧嗒抽着,烟雾从鼻孔喷出,打着旋往上冒。 她的父亲坐在他旁侧。衣裳熨得笔挺,袖口下隐隐露出支镶着金边的手表,泛着冷光。 而那位被唤作玉林的男人则坐在屋角,连纸杯都无处安放,只好搁在脚边。身上套着件灰扑扑的棉袄,棱布棉纹的保暖衣从领口露出一片,皮肤黝黑,下巴方厚。 他短暂地与陈冬对视一瞬,眼角的皱纹爬满面颊,削薄的唇线弯出个苦涩的弧度: “广生,不是我不愿帮你,那你也知道我跟你嫂子刚凑钱买了房,大人都过得紧巴巴,哪有钱来养孩子!” 陈广生闻言,连忙把手中端着的纸杯搁在桌上:“哥,那哪儿能让你出钱?学费你不用操心,我每个月还要出一百块生活费。她这么大了,啥活儿不能自己干?也就多添双筷子的事儿,行不?” “这……”陈玉林目光又落在陈冬身上,上下打量着,眉头拧巴在一起,吞吞吐吐地:“半大小子吃死老子,这岁数,正蹿个儿呐……” “那就一百五。”陈广生利落地打断他的话:“放心吧,决不会饿着她。” “唉,那也不是钱的问题……你也怪不容易,我作为大哥也该搭把手。”陈玉林举着纸杯,吹了吹上头漂浮的茶叶沫,轻呷一口。 陈广生忙不迭地点头:“我懂得。” 他们没有刻意压低音量,话声清晰地在屋中回荡,钻进陈冬耳朵中。 陈冬一动不动坐在石阶上,低垂着脑袋,直直盯着地面上一道水泥开裂的缝隙。 没一会儿,背后传来步子迈动的声响。 她连忙起身,回过头,瞧见陈广生和陈玉林正立在她身后。 “这是你大伯。”陈广生直着身子,乌黑的眼仁垂着,自上而下落在她面上。语气没有半分起伏:“以后你上他家住。” 说完,也不待她回应,偏过头冲屋中喊:“叔,那我就先走了。” 屋里人稀稀拉拉应了几句,叫他路上慢点。 陈冬急急退到一边,瞧着他招呼上妻儿,一家三口迈过院门,很快便没了影。 直到肩头被人拍了一下,陈冬才醒过神儿。 陈玉林笑眯眯地弯着眼,和颜悦色地说道:“去把东西拾掇拾掇,下午带你进城。” 言罢,双手背在身后,大摇大摆地往井边走去。 她瞧见陈玉林将一位烫着小卷头的中年女人拉到一旁,伏在她耳边说了几句。 女人原本带着笑意的唇角瞬间耷拉下来,视线如柄利刃,隔着窄长的小院,直勾勾地向她射来。 …… 三人走在坑洼的土路上。 大片的霜冻土地沉默着,一眼望不到尽头。 那两道长长的身影走在前头,顶着寒风,步子迈得极大。 “我现在就回去问问,你们陈家长辈怎么当的?就逮着咱家可劲儿欺负?好事轮不到咱们,脏活累活全往咱家塞!” “哎,你要干什么去!那广生也没让咱白忙活啊,一月不还给了一百五十块吗!” “广生广生的,你俩有啥关系?咱俩结婚的时候他面儿都没露,穷得连个份子都随不上,现在混好了想起来让咱俩帮忙养闺女了?” “奥,你现在不说话了?搁屋里逞能的时候没想过跟我商量?一年到头赚不到几个子儿,回了老家连桌都坐不上,还他妈净想耍男人威风!你也算是个男人?当年要不是你娘老子上我家里来,把你夸得天花乱坠,老娘才瞧不上你这个泥腿子——” 啪。 清脆的耳光声挟着男人暴怒的吼叫,肆无忌惮地回荡在空旷的田野间: “我发现你这死娘们儿真是欠打!头发长见识短!都是亲戚,人家有难处,帮帮忙怎么了?老陈家的事也轮得到你插嘴?” “你打我?陈玉林,你敢打我?!” 两道身影撕撕扯扯地纠缠在一起。 “我要跟你离婚!” “离就离,老子早他妈过够了!” 接着,两人再也没开口。低垂着头,脚步愈发急促。 沉默的死寂,笼罩着整片乡野。 陈冬默默跟在他们身后,背着书包,手里提着个灰扑扑的大编织袋——那是她的全部家当:学校的教科书、几件衣服、还有在奶奶的袜子里找到的,被包得紧紧的一百二十七元钱。 她偏过头,目光顺着一望无际的漆黑土地向前延伸。 一座小小的孤冢,安静地,无言地,坐落在田地中。 “走快点!” 脸上嵌着巴掌印的女人扭过头来,一双眼睛瞪得溜圆。 陈冬连忙小跑着上前。背上的书包晃动着,编织袋拖行在地面,发出刺刺啦啦的声响。 好心的老乡赶着牛车经过,捎带了三人一截儿。 于是她坐着摇摇晃晃的牛车,换乘了摇摇晃晃的公交,最后立在了大巴车窄长的过道上,同样摇晃着。 跟你妈一样 城里的天空是灰扑扑的,小轿车排放的尾气熏在人脸上,连带着眼前的楼房、行人也蒙着层厚厚的灰尘。 陈玉林把陈冬安置在用来堆放杂物的小房间里。 她低眉顺眼、屏息凝神地生活着,在这里的每一分、每一秒,都如同行走在钢丝之上,分外难熬。 而屋里的气氛也愈发压抑。 起初,陈玉林和女人吵得厉害,仇人似的,丁点小事也能叫他们厮打作一团。 渐渐的,连句话也不说了。 整间房子透着沉闷的死寂,散发出腐烂的臭味,如同一块烂疮,内里早已溃烂生蛆,表面却还绷着层干瘪的皮肤,勉强遮掩着。 陈玉林索性申请了职工宿舍,偶尔回来,都只在沙发上对付一晚。 陈冬如从前那般,小心而谨慎地,打量着他们的脸色过活。 上课,做饭,家务。 她升上四年级,个头蹿高许多,裤腿虚虚晃晃露出截儿细瘦的脚踝,衣服前襟总显得窄了几寸,紧箍着胸脯。 有时洗完澡出来,会撞见陈玉林在家。 他懒散地瘫坐在沙发上,手中迭着页报纸,收音机的广播在客厅中回荡。 陈冬却总能感觉到那道来自沙发的注视,隔着报纸,泛着隐晦的湿潮,黏糊糊贴在脊背上,如同附骨之蛆。 她不敢抬头,只能快步穿过客厅,躲进那间狭窄的、属于她的房间里。 在某个夏日的午后,蝉鸣声嘶力竭,空气闷热干燥。 陈冬从午睡中醒来,迷迷糊糊间,忽然觉察到一丝异样。 头顶那道灼热的视线,带着某种贪婪的、难以言喻的焦躁,一寸寸蒸腾着她裸露在睡衣外的皮肤。 陈冬僵硬地扯出个笑脸,仰起头,声音打着颤:“大伯……” 陈玉林呼吸一滞,随即变得粗重起来。 他忽地凑近,手掌钳住她的腕子,粗暴地扯下那条碎花睡裤。 她不知道陈玉林要做什么,只是本能地感到惊恐,两条腿胡乱踢动着,尖叫着大喊:“大娘,大娘救命!” 这一声呼救彻底激怒了陈玉林。 他扬起大掌,一耳刮子打在陈冬面颊上,咆哮着:“她能管得住老子?” 半边脸火辣辣地肿了起来,眼前金星直冒,一阵阵地发黑。 陈玉林胡乱捂住她的口鼻,把衣服扒了个干净,重重覆在她身上。 酒臭夹杂着汗酸味铺天盖地笼在她鼻尖,滚烫的鼻息喷洒在颈侧,恐惧与窒息如潮水般席卷着周身,缓慢地没过头顶。 她竭力伸长胳膊,在周边胡乱摸索着,刚触碰到一个硬物,抓在手中狠狠往身前砸去! 陈玉林闷哼一声,软软栽在床上,一双眼珠直直瞪着她,嘴里吐出个模糊不清的音节:“你……” 他话还未说完,陈冬便尖叫着,抡起胳膊又给了他几下。 待他彻底没了动静,陈冬才艰难地从他身下爬出,脊背紧贴着墙壁,哆哆嗦嗦地举着那个铁皮闹钟。 她急促地喘息着,一切声音都变得朦胧,只剩下心脏飞速跳动的声响,震耳欲聋。 砰砰,砰砰。 房门闭合的声音陡然叫她清醒过来,聒噪的蝉鸣清晰地传入耳中。 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客厅里,凌乱干燥的卷发,手中拎着兜蔬菜,趿着拖鞋,愣愣地与她对视。 陈冬眼泪刷地淌了下来,抿着唇,哽咽道:“大娘……” 她看见女人呆呆定在原地,随后猛地反应过来,塑料袋啪地落在地上。 女人大步冲进房间,一把推开陈冬,撕心裂肺地唤着陈玉林的名字:“玉林,玉林啊!” 她哆嗦着短粗的手指去探陈玉林的鼻息,而后呼地松了口气,回过头时,抡圆了膀子掴了陈冬一巴掌。 “陈玉林要是有个好歹,我跟你没完!” 她指着陈冬的鼻尖,眼珠瞪得滚圆,嘴角下坠着,死死咬住后槽牙,一字一句道。 陈冬赤着身子倒在地上,呆呆地捂着面颊,看着女人哭天抢地地奔出门外,拍打着邻居的家门:“有没有人,救命啊,帮忙打120啊!” 屋外陡然骚乱一片,脚步掺杂着吆喝声在走廊上回荡。 女人回到屋里,攥起陈冬的胳膊,一把将她从地上扯了起来。 陈冬泛着红肿的面颊上还残留着泪痕,发丝凌乱,一对瞳仁漆黑无神,踉跄地,跌跌撞撞地被拖行着。 她步子迈得极大,指甲死死嵌进陈冬皮肉中,粗鲁地踹开卫生间门,将陈冬甩了进去。 陈冬跌坐在地,脊背重重磕碰在突起的便台上,当即倒抽着气,无声地张开唇,俯下身去。 “贱货,才多大岁数就敢勾引男人!跟你妈一样是个婊子!” 她口中骂骂咧咧道,咚地扯上房门。 嗒。 锁芯反锁的清脆声响传来。 屋里吵闹了片刻,又重归平静。 厕所没有窗户,灯光开关也装在门外。 陈冬赤条条倒在泛着潮气的地砖上,半晌,在黑暗中,缓缓蜷起身子。 世间寂静得只剩下水龙头上,水滴滴落的声响。 滴答,滴答…… …… 陈冬不知道被关了多久,一天,兴许是两天。 饿急了,她便摸索到洗手台前,拧开水龙头灌上几口。 木板门突然被拉开,炫目的日光映得她睁不开眼。 陈冬抬起手臂,半掩着光亮,隔着泪水,视线朦胧地瞧见一个膀大腰圆、皮肤黝黑的陌生中年女人立在门口。 她身形几乎有整扇门那么宽大,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陈冬,嗤地笑了声: “我当是什么货色,原来是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片子。” 陈冬沉默地站起身,望着她。 “把东西拾掇了,跟我走。这里庙小,封不住你这道行的狐狸精。” 她斜着眼,腔调拖得很长,半阴不阳地道。 陈冬仍是静静望着她,一双瞳仁如汪深潭,漆黑的,没有情绪。 “哟呵,还挺有骨气。”她咧着嘴,捋了捋袖子,抬手赏了陈冬两耳光。 那只手该是经常干农活的,掌心覆满厚重的老茧,粗糙得如同砂纸一般,力道奇大无比,一巴掌就抽得陈冬眼冒金星摔倒在地,耳边嗡鸣不止。 有液体从鼻腔涌出。 “告诉你,我跟小妹可不一样。我是农村的,不比城里人有文化,我就知道不听话要挨揍。再叫我瞧见你这个犟劲儿,我把你腿都给打折。” 她仰着下巴,视线垂落在陈冬身上,又抬腿踹了一脚:“还不爬起来把衣服穿上,不要脸的东西!” 陈冬胡乱抹了把鼻血,低着头从地上爬起来。 她背着书包,拖着那条编织袋,如来时那样,坐着摇摇晃晃的大巴,换乘摇摇晃晃的公交。 而后,拖着疲惫的身体,脚步虚浮地,踩在坑洼的土路上。 报复 日头西沉,火红的日光落在身上,几乎要烤下身上一层皮。 刚迈进村头,便有个被晒得通红的村妇热情地同女人打招呼:“槐花,这是谁家闺女,长这么俊啊!” 李槐花手里握着张广告单,在额前扇了扇:“可不,别怪我没提醒你啊,把自家男人看紧了,这小贱人能耐大着呢!” 她虽正同村妇交谈,眼珠子却斜楞着,直瞅着陈冬。 “去你的!”村妇当即笑骂道,只是目光转向陈冬时,眉头微皱,耷拉着眼皮,视线将她从裤脚扫到肩头。 她俩又瞎扯几句,天色已然暗了下来。 李槐花带着陈冬拐进个宽敞的院子,四五间红砖砌成的瓦房崭新而威风凛凛地立在院中。 刚迈进大门,就听到屋里传来孩童的啼哭。 李槐花登时骂骂咧咧冲进堂屋,拧着个十六七岁男孩的耳朵:“杨帅,你念书走火入魔了?小妹哭那么大声你听不见吗!” 杨帅戴着副黑框眼镜,镜片如酒瓶底儿般厚,整人又瘦又白,捂着耳朵直求饶:“妈,我写作业呢!” “这是谁啊?”他目光落在陈冬面上,表情一愣,歪着被揪住耳朵的脑袋问道。 “来干活的。”李槐花没好气地别过头看向陈冬:“会做饭吗?” “不会。” 陈冬话音刚落便挨了一脚,被踹得趔了几步。 “滚去熬把米,馏六个馒头,炒俩鸡蛋,再拍个黄瓜,盐下多点。” 她毫不客气地吩咐着。 陈冬拍拍裤腿,一言不发往灶房里走。 夏天的灶房简直如同刑房。 脊后腻着一层汗渍,碎发紧贴在额前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。 她端着盛好的饭走进堂屋,桌前坐了个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中年男人,同所有庄稼汉一样,皮肤黝黑,身形精壮。 他掀起眼皮扫了陈冬一眼,又不感兴趣地垂下目光。 李槐花拿起个馒头塞进陈冬手里,指着牛棚的方向:“你住那边。” 陈冬直直看着她,半晌,垂着头,迈过门槛,五指抠进玉米面的馒头中。 她拖着麻袋,钻进闷热狭窄的牛棚中。 泥地上铺着层干草,还残留着些牛粪残渣。土坯墙面裂了几道狭长的缝隙,屋顶搭着几块破石棉瓦。 猪圈紧邻在旁侧,空气中萦绕着股浓郁的牲口味儿。 陈冬把麻袋铺在身下,捧着馒头大口咀嚼起来。 夜风轻柔地拂过,墙角的蜘蛛网被吹得左右摇晃。 黄牛哼哧的喘息,夹杂着蚊虫翅膀振颤的嗡嗡声响,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。 她仰倒在编织袋上,脑袋枕着胳膊,盯着黄牛甩来甩去的尾巴,瞳仁在夜里透着宁静的光亮。 明月高悬在夜空,柔和的清辉洒向大地,穿过瓦檐的缝隙,落在牛棚中。 陈冬突然爬起身,走到鸡窝前,拉开那扇铁丝网的大门。 没一会儿,窝棚里便空荡荡的,一只鸡也不剩了。 她随手把猪圈也敞开了口,解开了老黄牛橛子上的绳套,抬手抚摸着它的脑袋:“你自由了。” 老黄牛立在原地,一双眼珠湿漉漉地望着她。 “走啊!”她音调陡然拔高几分,一巴掌拍在它脊背上,啪地一声,在静谧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。 一人一牛,在黑暗里,静静对视着。 半晌,她突然卸了力气,重重砸进铺在干草和牛粪堆里那层薄薄的编织袋上,喃喃道: “算了,你又能逃去哪儿呢。” 她缓缓阖上眼皮,不一会儿,呼吸便均匀起来。 …… 陈冬是被李槐花给抽醒的。 这身形魁梧的女人披散着头发,如头发狂的野猪,咆哮着拽住陈冬的头发,生生把她从牛棚里拖了出来。 拳头和鞋底子落雨般砸在陈冬身上。 “你这贱蹄子真是狗胆包天,把家里的鸡都给放走!” 李槐花男人扛着锄头,拎着小桶从院中走过,视线都没偏移半寸,脚步匆匆往田间赶。 陈冬倒在地上,衣裳滚着层牛粪和尘土,胳膊护着脑袋,只露出对黑白分明的眼仁儿,死死盯着李槐花,一声不吭。 那双漆黑的瞳仁,平静得如潭死水,冷冷地,泛丝丝着凉意。 李槐花对上她的视线,登时激得气血翻腾,抄起扫帚就往陈冬身上抡: “我打死你这个贱货!” “妈!”杨帅从屋里冲了出来,短袖领口歪歪斜斜挂在脖子前,怀里抱着个女娃娃,正嗦着手指头,一双瞳仁好奇地落在院中:“你打她有什么用,还是赶紧把鸡抓回来,别让猪把人家地给糟蹋了。” 李槐花狠狠抽她几棍,鼻翼一张一合,肥厚的双唇微咧着,露出排东倒西歪的黄灰色牙齿,呼哧呼哧喷着粗气。 她随手把扫帚一扔,直起身子,满是横肉的面颊把眼睛给挤成条细缝,刀子般狠狠剜过陈冬的身体,从喉中挤出句恶毒的话语: “把这个臭婊子给我看好了,但凡少一只鸡,我今天回来非得敲断她的狗腿。” 她撂下这句,胡乱把头发一抓,步子又急又快,三两步便消失在院门口。 杨帅叹息一声,伸手把陈冬从地上拽了起来:“你这是做啥。我妈就这脾气,你非得跟她对着干,到时候有你好受的。” 陈冬没搭理他,捂着肋骨,一瘸一拐地扯过张小板凳,自顾自坐了下去,后脊微微佝偻着。 身上到处都疼得厉害。头皮像被火烫过似的,大团头发直往地上掉。嘴巴里泛着股咸腥的铁锈味儿。 她呸地吐出口混着血丝的唾沫,手掌拍打着裤腿, 直勾勾地盯着院子大门。 日头越发毒辣,拖在身后的那道长长的影子渐渐缩短,紧贴在脚边。家家户户升腾起炊烟,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。 李槐花人还未进门,声音就早早地传来,扯着嗓子吆喝道:“杨帅,过来把猪圈回去!” 杨帅把女娃放在地上,不多会儿,赶着头浑身泥巴的肥硕母猪进了门。 李槐花一手掐着两只鸡的翅膀根,走到铁丝网前一抛。 拢共四只,不多不少,整整齐齐在笼里扑腾。 她鞋底糊着层软烂的黑泥,衣服湿答答地贴在身上,额前腻着层汗,日头一映,油光发亮。 一回头,瞧见陈冬同个没事人似的坐在板凳上,身上的灰土早就拍得干净,半扬着下巴,一双乌黑的瞳仁静静看着自己。 李槐花登时气不打一出来,一脚踹飞陈冬屁股下的板凳:“你他妈还享上福了?还不滚去做饭!” 陈冬拍拍裤子,从地上站起身,一言不发地往灶房走。 打架 陈冬之前从没挨过揍。 奶奶或许不喜欢她,可从没动手打过她。陈玉林夫妻俩再不待见她,也给了她间屋子,让她睡在床上。 只有李槐花。 叫她住在牲口棚里,把她当牲口一般使唤,稍有不满,就骂骂咧咧地起身,对她一顿拳打脚踢。 李槐花是故意搓磨自己。陈冬当然知道。 她带着恶意,把陈冬领回乡下——既帮妹妹解决了麻烦,又给屋里添了个劳力,顺便还能为妹妹出口气。 陈冬不明白自己哪里做得不对。 陈玉林想对她做不好的事,她才用铁皮闹钟砸了他。大娘却反过来污蔑她勾引了陈玉林,还把她送给了姐姐李槐花折磨。 难道她不该反抗? 难道她只能忍受? 难道这样就如了大娘的意? 陈冬俯下身子,掌心握住把草茎,锋利的镰刀噌地将草叶齐齐斩断,丢进一旁的箩筐中。 锯齿状的草片粗糙地剌在指间,留下细小的、或深或浅的伤口,汗水浸在上头,又疼又痒。 她抬手掐住草叶,镰刀机械地挥舞着,利落割下一把把猪草,脑中胡乱思考着。 身后突然炸响的孩童大笑声,把她惊得一个激灵。 几名五六岁的男童不知何时偷偷摸到她身后,提起背篓就撒腿往外跑,嘻嘻哈哈地拍着手,口中还唱着自个儿编造的童谣: “陈冬陈冬狐狸精,披着人皮扮人形; 骗吃骗喝不要脸,谁跟她好谁丢命!” 陈冬连忙把镰刀一扔,拔腿追了过去。 她进村第一日,李槐花就故意同村里人传她的闲话。 谣言在乡下的滋生速度十分迅速。不过几日,就传遍了整个小村。 人人瞧见她都没什么好颜色。 陈冬始终独来独往。 而来自孩童的恶意,往往才是最直白的。 陈冬追在他们身后,眼睁睁瞧见他们一把把抓起背篓里的猪草往天上抛,嘴里不停重复着那几句童谣。 草叶天女散花似的从头顶飘下,散落在河岸的草丛中。 陈冬伸长手臂,眼见就要扯住藤篓的背带。 那群孩子突然四散开来,背篓在空中一颠,划过道弧线,稳稳落进反方向孩童手中。 “抓不着,抓不着!” 面前的孩子趁着陈冬移开视线的功夫,一溜烟蹿出段距离,立在远处,扮着鬼脸挑衅。 陈冬面无表情地望着他。 片刻,忽然发了狠,抬腿直愣愣朝他冲去。 身后的孩子们顿了一瞬,连忙举着背篓大喊:“喂,你的箩筐要不要了!我要倒了!” 背篓倒扣在半空中,猪草扑簌簌落了一地,他们嬉笑着,踩踏在草叶上,拍着手又蹦又跳:“快看呐快看呐!” 陈冬头也没回,直直追在最先偷走背篓的小男孩身后。 她年纪大上他们三四岁,腿也要长出一截儿,两三步追上男孩,一个飞身把他扑倒在地。 他两人滚在草堆中扭成一团。 陈冬仗着力气大个子高,掐住男孩的脖子死死把他按在地上,抡圆了膀子,左右开弓照他脸上扇。 他胳膊短,只能拽着陈冬的发尾,屈起膝盖往她肚子上撞。 一连串清脆的耳光声回荡在河岸边。 孩子们呆愣地立在原地,连忙又举着背篓喊道: “你再打虎子我就把你背篓扔河里了!” 陈冬被扯着发尾,脑袋歪斜着,指甲死死抠进血肉里,在虎子脸上留下几道长长的血痕。 噗通。 背篓掷在河中,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打着旋飘浮。 陈冬仍未回头,那双漆黑明亮的眸子映着火红的夕阳,如同翻涌着熊熊烈焰。 “别打了!” 他们终于慌了神,尖叫着摸起地上的石头向陈冬砸去。 虎子终于哭了出来,捂着脑袋,“妈、妈”地嚎啕大喊。 陈冬揪住虎子的衣领从地上站起来,视线冷冷扫过那群孩子: “赔我的背篓,赔我的猪草。” 石子锐利的边缘在她额上划出道不深不浅的伤口,血水顺着她额角,汩汩淌进眼眶中,将整张脸映得宛若罗刹恶鬼。 一时把他们震得不敢应声。 虎子仍哭闹着,半个身子落在地上,两条腿胡乱蹬动。 陈冬抬腿就是几脚,听到哭声微弱下去,又重新抬起头,指着虎子:“不然我把他扔河里。” 几个孩子哇地哭出声来,四散着从河边逃开。 陈冬这才喘息着,松开虎子的衣襟。 虎子连滚带爬地追在他们屁股后,哭声撕心裂肺地,在河岸上空回荡。 直至这几道身影消失在河堤上,陈冬才回过头,脱了鞋子,跳进河水中。 半晌。 河岸边爬上个湿漉漉的人影,细瘦的胳膊上挎着条藤篓的背带。 她弯着腰,拧干衣服的水渍,而后穿好鞋袜,拾起远处的镰刀,沉默地背上空荡荡的藤篓,往村子的方向走去。 水珠从裤脚淌下,落在干裂的、坑洼的路面,瞬间被吸进土壤中。 …… 陈冬还未瞧见那扇令人厌恶的、憎恨的木板门,就率先听见了虎子的哭喊。 沙哑地、像受了天大得委屈,蛮不讲理地扯着嗓子嚎叫。 她转过墙角,就瞧见个瘦小的女人立在门口,掰着虎子的面颊往李槐花眼前送: “咋会有这种娃娃?你看看给俺家虎子都挠破相了!” 李槐花忽然抬起眼珠,视线越过漫长的土路,直直锁定在她身上。 “还不快滚过来!” 那声怒不可遏的咆哮直灌进陈冬耳中,沾染着泥斑的鞋底毫无预兆地抽在她面颊上。 细小的灰尘阵阵飞舞着,在阳光下四散飘荡。 李槐花手里握着只老式布鞋,赤着只脚踩在地上,脚脖子同小腿连成一截儿,柱子似的,粗壮结实。 “死丧门星,安生不下一点,天天给老子找事!” 虎子半张脸挡在他妈身后,嘴巴微张着,一时忘记了哭喊。 空气中安静地,只会回荡着鞋底子挥舞的呼啸风声,与一连串噼啪的脆响。 “行了,别打了!”虎子妈没好气地喊道。 她是来讨说法的,又不是来瞧李槐花打孩子的。虎子的脸已经成了那副样子,李槐花就算把陈冬打死都于事无补。 李槐花置若罔闻,口中骂骂咧咧地,抡圆了膀子,鞋底子如骤雨般,密集地落在陈冬面颊、后脑勺、嘴唇上。 虎子妈没见过这样打孩子的,已经懂了事的丫头,光天化日下被鞋底子抽耳光。 她也没见过这样的姑娘。脸颊叫抽得红肿,鼻血都淌了一地,仍像根钉子似的直挺挺杵在原地,不跑、不叫,也不哭,连句软话都不会说。 李槐花的脾气,村里人都晓得。泼辣、蛮横、讲不通道理。 虎子妈真怕陈冬叫她给活活打死,连忙扯着高声骂道: “李槐花你啥意思!小孩子打个架,你至于不!” 李槐花却像红了眼,只嚷着“赔钱货”、“丧门星”,鞋底子啪啪响个不停。 “打啊,打吧!你个死泼老娘们儿,早晚遭报应!”虎子妈呸了口,迈着大步,拽着虎子就走。 虎子被母亲扯着腕子,跌跌撞撞地向前走,仍是不自觉回过头去。 视线中,那道单薄的身影脊背挺得笔直,微垂着头,发丝凌乱地掩在面前,只露出双漆黑的、映着火红残阳的瞳仁,直勾勾地看着自己。 “看什么看!” 母亲轻搡了他一下。 虎子抬起头来,瞧见母亲皱着眉头,严肃地同他说道: “你以后不许跟她来往,也不许招惹她,听到没?” 虎子胡乱应了声,又回过头。 那道瘦弱的身影被驱赶着、推搡着消失在院中。 火焰 夜幕降临,堂屋里静谧地,只余下此起彼伏的呼吸与鼾声。 陈冬端着大红色塑料盆,轻手轻脚走进堂屋,拉开衣柜门。 她面颊仍高高肿起,那红肿的伤痕随着时间推移,渐渐形成大片青紫色的瘀斑,紧贴在颧骨两侧。 樟脑丸与潮湿的霉味刺激着鼻端的嗅觉,衣服凌乱地堆迭着。 她翻遍整个衣柜,麻利地抽出一迭迭李槐花的衣服,丢进盆中。而后抱起盛满衣物的大盆,迈出院门,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田埂间。 月辉拉长着她的影子。 她提起件衣服,突然抡圆了膀子,狠狠一扔。 衣服在半空中划过道弧线,嗖地落进层迭的青纱帐中,消失不见。 她边走,边扔。 待盆中彻底空落下来,才拍拍手,晃晃悠悠地抱着塑料盆往村里走去。 第二日晌午,陈冬正俯在院中摘菜,虎子妈突然找上了门。 她面上挂着促狭的笑意,扯着嗓子在门口喊道:“槐花,李槐花!” 李槐花抱着女娃,慢慢从堂屋走来:“喊啥呢!” “你衣服落我家地里了!”虎子妈大声道,眼角的细纹直往耳后蔓延。 “你胡说啥呢,”李槐花登时变了脸色,快步迈出门槛:“那咋会是我的衣服!” “咋不是你的衣服!”虎子妈一听,变了面色,从红塑料袋中取出一条米色文胸抖在手中:“你瞧嘛,那村里除了你,还有谁穿这么大的号!” 李槐花一把夺下衣服,死死攥在手里,面颊涨成猪肝色,声音哆哆嗦嗦:“……你在哪儿找到的?” “俺家玉米地里头啊,就挂在穗上,可显眼了。”虎子妈视线越过李槐花肩头,瞟了陈冬一眼,笑嘻嘻道:“村里爷们儿早起下地,估计都瞧见了。” 李槐花嘭地关上院门儿,把虎子妈幸灾乐祸的笑容隔在外头,山一般魁梧的身形,遮天蔽日地立在陈冬面前。 她眼眶一片血红,话都说不利索,呼哧呼哧直喘粗气: “你……你这小贱种,净用这下三滥的手段。” 她已然是黔驴技穷了。 陈冬这样的,骂也不听,打也不怕,她还有甚法子能治她? 她想来想去,突然伸手去扯陈冬身上的衣服:“你这种不要脸的贱货还穿什么衣服,老子现在就把你扒光吊在村口,叫全村人都瞧瞧你是个什么货色!” 陈冬本平静的面色陡然阴沉下来,张嘴就往她胳膊上啃了一口。 李槐花嗷地一声,将一松手,陈冬就如同只泥鳅般滑了出去。 她追了几步,硕大的身躯陡然调转步伐,从牛棚里扯出那破麻袋,抖擞着里头的衣服:“我让你穿!” 次啦—— 麻布的长裤应声而裂,布片洋洋洒洒飘落,衣兜里的纸钞钢镚蹦了满地。 李槐花轻咦一声:“好啊,还是个手脚不干净的!” “这是我的钱!”陈冬隔着段距离,声音有些尖锐。 “放屁,”李槐花头也没抬,弯着腰,五根短粗的手指拾捡着地上的钞票:“你有个屁的钱!” “这是我奶奶留给我的钱!”陈冬紧攥着拳头,牙关恨恨咬着,眼珠仁直勾勾瞪着李槐花肥硕的身影。 李槐花仍俯着身子,口中不住威胁道:“你看老子过会儿怎么收拾你这个贼娃子。” 她低着头,听见陈冬的迈着大步跑远,鼻端嗤地一声。 跑吧,看你能跑到哪儿去! 不过片刻,那脚步竟又折了回来。 “李槐花!!”陈冬大喊着她的名字,声音在小院中回荡着,显得格外尖利。 李槐花抬起头,破口大骂:“你他妈喊我什么——” 哗啦! 一盆液体猛地兜头泼下,汤汤水水灌了她满口满鼻。 酸臭恶心的刺鼻味道瞬间扑进脑门,呛得她咳嗽几声,紧接着剧烈干呕起来。 她睁开眼,只见陈冬站在不远处,手里提着旱厕的粪桶,桶底还晃荡着点残渣。 李槐花当即尖叫着往后跌去,呕得昏天黑地,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哀嚎着: “天呐呕、作孽啊,这小贱货呕——” 陈冬抡着粪桶往她身上砸:“把钱还我!把钱还我!” 直到杨帅冲进院子,把陈冬按倒在地,她都瞪着充血的眼珠,死死剜向李槐花。 屋里这么大动静,院外早围了圈看热闹的人。 李槐花被泼了大粪的事,在第二天就传遍了全村。 她像是元气大伤,几天都没下地,直把自己锁在屋头里,哭天抢地大骂陈冬。 可也只敢不痛不痒地骂上几句,动手是再没有的。 夏日的热气还未散尽,暑假却即将要过去。 杨帅是县重点高中的学生。还未到九月,便早早收拾了东西回了县里。 陈冬才突然想起这茬,牵着女娃走进堂屋,声音硬邦邦地冲李槐花道: “我要上学。” 李槐花躺在床上,磕着瓜子瞅她,一双细眯眯的眼珠滴溜溜地转,半阴不阳道:“你去上学,家里活谁干!” “我不耽误干活。”陈冬皱着眉头,语气又缓和几分:“我成绩很好,每次都能拿第一的。” 李槐花终于找到个借口来要挟她,呸地吐出口瓜子皮,摇晃着脚尖,哈哈大笑:“风水轮流转呐。你从前得罪我的时候,没想到还有今天吧?” 陈冬立在土炕边,手心冒汗,指节捏得咯吱响。 李槐花索性翻个身,扬着下巴,嬉皮笑脸地一字一句道: “你这辈子都别想上学。” 四目相对,半晌,陈冬沉默地走出堂屋。 夏日的午后总是叫人昏昏欲睡。 李槐花吃饱喝足歪在床上,搂着女娃,鼾声打得震天,忽然吸进股呛鼻的烟火气,令她咳嗽着睁开眼。 淡青色的浓郁烟雾迷漫在空气中,耳边回响着火焰燃烧的噼里啪啦声响。 她慌忙抱起女娃翻下炕,一脚踩进鞋里,踉跄着冲出屋门。 院子里空无一人,牛棚中那头老黄牛也不见了踪影。 柴房的门半掩着,浓烟从门缝里扑扑往外钻,火舌舔着屋檐,连带着灶房都燃了起来,木梁烧得劈啪作响。 “着火了!着火了!!” 李槐花尖叫着,抱着女娃冲出家门。 惨叫回荡在寂静的村庄上空,显得格外凄厉。 小拇指 牛蹄子哒哒踩在路面上。 日光炙烤着大地,小小的、圆圆的影子紧追在身后,在热浪里抖成扭曲的水波。 陈冬牵着绳套,拖着麻袋,行走在干涸的土路上。 她嘴唇起着层白皮,渗出星点血痕。步伐沉重而缓慢,漫无目的,又直愣愣地走着、走着。 恍惚中,她想起了陈广生的老婆,想起了虎子的妈,想起了村里那群孩童们的母亲。 总会在炊烟袅袅的田埂间,呼唤着自家孩子的名字,而后手牵着手,慢悠悠地往家中走去。 每个人都有母亲。陈冬也有。 可陈冬从没见过她。 她应当同陈冬模样相似,高挑的、纤瘦的,一双眼睛又黑又亮,指尖轻柔,怀抱温暖。 他们都说,陈冬的母亲跟着别的男人跑了,是婊子、是娼妇。 他们还说,父母爱孩子是天性、是本能,父母的爱是伟大的,是甘愿为孩子付出、牺牲一切。 陈冬却渐渐明白,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。 譬如陈广生,譬如她素昧谋面的母亲。 既然如此,何必又要生下她? 有时候,陈冬真希望他们是病了、是死了、是无力抚养。这也好过她被生在这世上,转身又被厌弃。 一声刺耳的警笛从身后传来。 陈冬回过头,瞧见辆皮卡在土路上飞驰着,扬起烟幕般的尘土,唰在停在身边。 车上走下来两个身着制服的中年男人,斜着眼打量着她:“你就是那个点了房子,还偷走了牛的小孩?” “你脸怎么了?” 陈冬沉默地低垂着脑袋。 “打你两下也不能放火啊,多危险!”他俩自顾自地打开货斗,冲着陈冬一扬下巴:“把牛牵上去。” 陈冬仍就一言不发,只手里紧紧攥着那根牛绳。 警员陡然变了脸色,啧地一声:“你晓不晓得你犯了多大的罪?故意纵火,盗窃,要不是看你还是个小孩,我们早把你抓走坐牢去了!” 说着,一把夺过陈冬手中的牛绳。 她被塞进车里,双目无神地,透过蒙着层厚厚灰尘的玻璃窗望去,田里庄稼自两旁飞速倒退着。 那抹如血的残阳,映照着望不到尽头的坑洼土路,如潮水般蔓延着,渐渐将整辆车都吞噬。 车停在村头,三人牵着头老牛,沿着细窄的村路,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。 远远地,就闻见股焦糊的、混着湿润土气的味道。 灶房塌了半边,墙面泥灰一块块脱落,裸露出底下的碎砖与土块。木梁焦黑,横七竖八杵在地上,淅淅沥沥地,渗下一颗颗混着烬灰的黏稠水珠,蜿蜒在凹凸不平的土面,汇聚成一滩乌黑的水潭。 李槐花瘫坐在泥污中,号啕大哭着。 那嘶哑的嗓音飘荡在村庄上空,映衬着火红的残阳,格外凄厉。 警员拨开围观的人群,一手牵着牛,一手提着陈冬,走进院中:“人找到了。” 李槐花男人迎上前,粗砺的手掌从皱褶的衣袋中,摸出盒崭新的香烟递在半空,客客气气道:“辛苦了警官,这点小事本来没想麻烦您的。” 他一双眉头紧蹙着,面上沟壑分明。原本精实魁梧的身形微微佝偻,夕阳余晖将斑白的鬓发镀上层浅淡的金。 “不必,”警员摆摆手,推过香烟:“孩子都这个岁数了,做父母的也不能动不动就打,反倒叫她产生逆反心理,要学会教育。” 李槐花男人捏着烟盒,讷讷点头应着,老实巴交的样子。 “没事我们就先走了,”警员回过身,临行前,突然对陈冬道:“他们再打你,你就去小卖部,打电话报警,知道吗?” 他声音不高不低,恰好让周围人都听了个清楚。 李槐花男人将他俩一路送到村头。再进门时,随手提起墙角的扁担,径直向陈冬走去。 宽厚的脚掌稳稳踏在地面,每一步,都溅起地面浓黑的水花,一言不发地,只一对瞳仁泛起凶恶的亮光。 他一脚将陈冬踹倒在地,实木的扁担呼啸着风声,狠狠往身体各处击打而来。 陈冬死死护住脑袋,紧咬着唇瓣,将声音一丝丝压进喉中。 人群将整间小院围得水泄不通,麻木而沉默地矗立在暮色中,只一道道视线,无声地钉在她身上。 世间寂静地,只剩下扁担挥舞的猎猎风声,以及皮肉被击打的沉闷声响。 咔嚓。 骨头轻微断裂的声响,像折断的树枝,清脆地,回荡在耳中。 剧痛像潮水一样,紧攫住她的口鼻,淹没了她的意识。 她半张脸浸在泥灰的水潭中,蜷缩着瘦弱的身体,视线模糊。 天色渐渐黯淡下去,人们的面前也笼上一层冷漠的、阴沉的薄雾。 她听到终于有人叫嚷着冲上前,吆喝着,喧闹着。 世界,又重新陷入静谧的黑暗中。 …… 陈冬睁开眼,瞧见的仍是那间那熟悉的、肮脏破败的牛棚。 全身皮肉火辣辣地泛起钝痛,像滚烫的铁水灌进了体内,在骨缝中汹涌澎湃着。 她蜷缩在牛粪混杂的干草堆上,视线怔怔落在腕子前。 手脚被麻绳死死缠着,粗糙的绳面嵌进皮肉,勒出一圈圈狰狞的红痕。右手小指肿得比拇指还粗,皮下泛着浓郁沉闷的乌紫,如颗快要腐烂的果实。 她下意识弯曲了指节,霎时间,剧痛像针尖猛地刺入脑髓,浑身因剧痛颤抖,额角渗出层细密的汗珠,低低呻吟着。 惊惶的恐惧,自那根小指蔓延而起,一寸寸攫住陈冬的心脏。 这些日子,任凭李槐花如何打她、骂她、羞辱她,她都不曾掉过眼泪。 而现在,她大睁着瞳仁,望着破败的棚顶,眼尾淌下行泪来。 兴许是不甘心,兴许是认了命。 只是这天后,那根小指永远微屈着,无法伸直。陈冬也再没提过上学二字。 她在牛棚里躺了几日,被另一位亲戚带回了家。 她拖着那条破破烂烂的编织袋,走向村口,听到了村妇们在身后大声议论着她的恶名。 带走她的女人黑着脸,一言不发。 没几日,她便被转手,去往新的家庭。 她在不同的屋檐下低头,在不同的饭桌前露出讨好的微笑,那与生俱来的傲骨与棱角,也在日复一日的锤炼中,打磨得光滑平整。 她住在位说不清亲缘关系的亲戚家。屋里常年飘着股霉味儿,男人醉醺醺地倒在床上抽烟,女人骂骂咧咧的声音,隔着两条街也叫人听得分明。 陈冬整日坐在门槛上,怀里抱着个牙牙学语的娃娃,一大一小两双眼珠,直勾勾地往街边望。 有天,一个女人停在门前。 穿着件黑白波点的连衣裙,小腹微微隆起,提着半袋苹果,笑眯眯地问道:“你就是陈冬?论辈分,我算是你本家的大嫂。” 陈冬愣了下,赶忙抱着娃起身,嘴角一弯,乖顺叫了声:“大嫂。” 嫂子掏出个苹果递在陈冬面前,话声十分爽利:“你大哥在外地打工,你看我这肚子,也没几个月了。家里就我一个人住,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同我一道回去,俩人互相也有个照应。” 堂屋里头的两口子又吵了起来,叫骂、摔打声回荡在巷中。 陈冬立在嘈杂的院门前,一下下颠着怀中的娃娃,唇角仍勾着个弧度,一言不发地望着这位陌生的大嫂。 “只是我家不大,只有一间房,少不得委屈你打地铺睡沙发。要是不愿意,家里还有个地下室,收拾收拾也勉强能住。” 她没有故作亲热,话都说得清楚干脆,平等地把陈冬当作个大人一般,同她打着商量。 陈冬垂下眼睫,半晌,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。 嫂子立即眉开眼笑,抬腿迈进院里,手掌在她肩头轻拍一下:“把东西收拾了。” 屋里的吵闹顿时安静下来,不一会儿,交谈声掺杂着欢笑漫进陈冬耳中。 嫂子再从里头出来时,满面笑容。原本拎着苹果的手掌此时空荡荡地向她探来: “走吧。” 陈冬怔怔盯着那只覆着薄茧的掌心,缓缓地,搭上半只手掌。 温暖的,干燥的手心轻轻交迭着,而后紧紧攥在一起。 嫂子领着陈冬回了家。 隔天清晨,陈冬提着两袋垃圾,刚迈出楼道,就看见墙根下蹲着个小胖子。 皮肤晒成小麦色,一张脸圆得像面团,眼神却亮亮的,一瞧见她,咧嘴笑了下: “你就是新来的那个女孩?” “我叫许童,就住在后头。”他站起身,拍了拍屁股,小大人似的抱着膀子,眼睛斜斜看过来:“我下午要去河边,可以带你一起去。” 陈冬看他一眼,径直丢了垃圾,一言不发又拐回楼道。 “喂!我跟你说话呢!” “你听见没有!” “你叫什么名字啊!” 许童慌忙追在她身后,声音嚷得整个家属院都沸腾起来。 【作话:厚脸皮的我想求求珠珠】 朋友 从那天开始,陈冬总是在院里碰见这小胖子。 背着个奥特曼书包,蹲在她家楼下,摇晃着手里的遥控汽车,瞳仁亮晶晶地冲她喊:“陈冬,看,我爷爷新买的!” 陈冬淡淡扫了眼,提着菜篮朝外走去。 许童小跑着凑到她身边,书包在背后一颠一颠地,喘着气问:“要不要一起玩?” “你玩吧,”陈冬脚步未停,眼眸弯出个疏离的弧度:“我还要做饭。” 许童渐渐停下脚步,手里捏着那台崭新的小汽车,远远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家属院门口。 嫂子今天突然想吃荔枝。陈冬走了许久的路,才找到家卖荔枝的水果摊。 待踏进家属院门,天色已然暗了下来,远远就听见道熟悉的、夹杂着哭腔的嗓音: “王宇浩,把小汽车还给我吧,你说过只玩一会儿的。” 俩男孩蹲在地上,聚精会神地操控着两架小汽车互相碰撞,嘴里兴奋地念叨着“撞死你”的字眼,金属外壳在夜色中擦出星点火光。 许童孤伶伶地立在他们身后,手指无措地捏着衣角,声音焦躁:“天都黑了,我该回家了。” “再玩会儿怎么了,咋这么小气。”王宇浩立刻不满地嚷嚷起来,半分没有要把玩具还给许童的意思。 “你爱惜点啊,撞坏了咋办,这还是新买的呢。”他眼眶通红一片,眼巴巴盯着那辆小车,嘴唇蠕动着。 陈冬沉默地经过他们身侧。 这次,许童没再像往常一般凑上前,垂着脑袋立在一旁,眼神都不敢与她对视。 她突地停下脚步,出言道:“王宇浩,把玩具还给许童。” 王宇浩抬了头,手里仍捏着遥控器,眼睛斜斜地向她看来:“你谁啊?” 陈冬平静地与他对视半晌,忽地转过头,朝着居民楼大喊:“王宇浩打人啦——” 声音透过夜色,回荡在寂静的家属院半空。 王宇浩噌地站了起来,满面的难以置信:“你胡说!!” “把玩具还给许童,”陈冬抽出菜篮里的大葱,遥遥指着他:“不然让你妈揍你。” “我没打人!”王宇浩嘴上硬逞着,目光扫过地上的小轿车,仍是有些心虚。手中遥控器猛地往地上一掷,拽起身侧的朋友就窜了出去:“回去就告诉我妈,说你污蔑我!” 路过许童时,还狠狠瞪他一眼。 许童一言不发地上前,默默拾起地上的玩具,鼻子抽了抽。 陈冬重新把大葱塞进菜篮里挎好,神色平静地往居民楼方向走。 身后一阵细碎的脚步跟来,夹杂着断续的抽噎声。 陈冬终于停下步子,瞥他一眼:“你哭什么。” 她不问还好,一张嘴,许童眼泪唰地淌了下来:“新买的,都撞坏了……” “既然这么宝贝,干嘛要把东西借给别人。”她瞧着许童委屈巴巴的样子,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升腾而起:“这么大个儿,还叫别人把你欺负成这样,饭白吃了?” 许童抹了把眼泪,嗫嚅着开口:“我想跟他们一起玩。” 他鼻涕眼泪一块往下流,肩膀都微微颤抖着,伤心极了。 陈冬抿着唇,拿起小汽车,映着路灯照了照:“明天拿块奶糖来,我帮你修好。” 许童一下便不哭了,眼泪汪汪地看着她:“真能修好吗?” “嗯,像新的一样。”她说着,把遥控汽车装进菜篓里。 “要大白兔的,知道吗。” 许童猛猛点着头,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道中。 晚上,陈冬收拾完饭桌,没急着回地下室。拿着小车坐在沙发上,仔仔细细用打湿的纸巾擦拭着。 嫂子仰头看着电视,手上剥出颗荔枝喂到她嘴边,视线扫过一眼:“哪儿来的小汽车?” “许童的。”陈冬咬着荔枝,把晚上的事大致讲了一遍。 “哎呦,那群小坏蛋!”嫂子气愤地骂了句:“许童也是个可怜娃,前几年爹妈出车祸去世了,现在就跟他爷爷相依为命。好在是赔了他家不少钱,他爷爷身子也硬朗,还有退休金,生活上倒没什么问题。” 陈冬动作一顿。 “孩子没了父母,心里指不定多难受呢……你以后没事的时候,多出去跟许童玩玩。” “嗯。”她鼻端应了声,半垂着眼睫,从笔筒抽出支黑色记号笔,在小汽车上一笔笔涂画起来。 遥控汽车只是磕碰得比较严重,顶层的涂漆撞掉几块,露出底部的金属片。记号笔的颜色盖在上头,光一照也是反着亮,大体瞧不出什么不同来。 她把笔盖回去,盯着小车看了好一会儿。 第二天,许童拿到玩具时十分高兴,举着汽车东摸摸西看看,嘴里嘟囔着:“像新的一样!” 又搂着车,踌躇地抬头望她一眼,小声问:“我以后能来找你玩不?” 陈冬含着奶糖,面颊鼓起一块,半晌,鼻腔轻轻应了声: “嗯。” …… 因为这事,陈冬算是彻底把王宇浩给得罪了。 王宇浩扯着旁人,不许他们和陈冬说话,偶尔还斜愣着眼,不痛不痒地讥讽上两句。 不过也只敢动动嘴皮子。 陈冬压根也不在乎,不看、不理、不停留,拎着菜篓就往家走。 ……原本是不该发生什么冲突的。 偏偏那天许童一大早就找上门,一把扯下肩上的玩具冲锋枪举到陈冬面前,献宝似的谄媚:“看,俺爷新给俺买的!” 他是家属院里玩具最多的小孩。陈冬有时觉得,哪怕许童要天上的星星,他爷爷也能想方设法给他弄来几颗。 陈冬单手把他从门前拨开,拎着菜篓冲家里喊:“嫂子,我去买菜了。” 铁门哐啷闭合。 许童兴冲冲地跟在旁边,身上斜挎着个机器猫小包,深蓝色猫脑袋坠在他圆滚滚的肚皮上。 他手指从包里摸出把糖丸,递到陈冬手上,一双眼睛弯成条细缝:“水果味的。” 陈冬剥开玻璃纸,把糖丸填进口中,一言不发。 两人走到院门口,正巧撞见了王宇浩一群人。 王宇浩视线斜斜扫来,嘴里冷哼一声:“狗男女。” 不知道哪儿新学来的词。 陈冬只当没听见,脚步不停直往外迈,衣角却被股大力拽住,将她整人扯在原地。 回过头,就瞧见许童半个身子都藏在她身后,瞪着双眼,口中大喊:“不许你骂陈冬!” “……”陈冬一把扯出衣角,仍是不言不语,整人继续往外走。 她比王宇浩大上两三岁,个子已长得很高,身上又透出些成年人的稳重成熟,王宇浩倒不敢把她如何。 可瞧见原本鹌鹑似的许童也敢反驳他,王宇浩登时便冒出火来,扬着下巴,十分挑衅:“就骂,怎么着!狗男女狗男女狗男女!” 许童一扭头,发现陈冬已走出十几步远,眼见就要跨出院门。 身边没了靠山,他气势陡然一松,抱着那把玩具枪,结结巴巴道:“你、你再骂,我就揍你!” 王宇浩这下来了劲儿,冲上前就搡了许童一把:“来啊,你打我啊?整天就爱跟女生玩,跟在她屁股后面做哈巴狗,人家都不愿意搭理你!” 许童眼里登时泛起泪光,一张脸涨得通红,只有嗓门喊得很大:“你胡说,我俩是好朋友!” “哈巴狗,哈巴狗!”王宇浩嬉皮笑脸地围着许童叫道,还像小狗似的吐着舌头喘了几声。 许童当即大哭起来,鼻涕眼泪糊了满脸,一把举起玩具枪,指尖扣动扳机:“我不是哈巴狗——” 啪啪啪。 bb弹从枪口飞射而出,噼里啪啦打在王宇浩众人身上,直打得他们尖叫着抱头鼠窜。 许童反倒哭得最大声,嚎叫着,转着圈扫射着他们:“我不是——” 正哭着,扳机突然咔咔两下,枪口骨碌出最后一颗子弹,再没了动静。 许童哭声戛然而止,鼻涕还挂在嘴边,愣愣地低下头,看着手里的玩具枪。 “揍他!他没子弹了!”王宇浩大喊一声,一马当先朝许童那边扑去。 编织菜篮凌空打着旋儿飞来,不轻不重撞在王宇浩胸前,砸得他脚下一趔,一屁股坐在地上。 许童泪眼朦胧地回过头,瞧见陈冬直奔王宇浩而去,骑在他身上,拾起菜篮子就劈头盖脸一顿砸。 编织菜篮材质较软,打在身上并不算疼。 城里孩子到底是没见过这样的架势,被打得护着脑袋求饶:“别打了,我错了,我错了!” 陈冬拎着他的衣领,喘息着:“还敢不敢欺负人了?” 王宇浩连连摇头,呜咽道:“不敢了。” 她这才起身,拍干净菜篮的灰,把散碎的发丝别在耳后,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,神色平静。 走出好长一截儿,一回头,发现许童立在原地,眼泪汪汪地望着她。 俩人无声地对视半晌,许童大声喊道:“我不是哈巴狗!” 因得愤怒,那声音显得有些尖锐,尾音颤抖地,夹着丝哭腔。 陈冬莫名地点点头,问他:“你走不走?” 那小胖子哇地声哭了出来,嘴里翻来覆去重复着“我不是哈巴狗”、“我不是哈巴狗”。 他见天地在太阳底下撒欢,整人晒得黢黑,又生得胖,哭起来丑得要命。脸盘子像个荞麦馒头似的,晶亮地反着光。 陈冬叹息一声,走到他身前,从口袋里抽出张帕子:“我知道。” 淡蓝色手帕在许童眼前晃悠,那道冷淡的声音如轻柔的晚风拂过耳畔,瞬间令他止住哭泣。 “因为我们是朋友。” 催熟 刚到家属院那年,陈冬还一副麻秆似的模样。衣服空荡荡挂在身上,面颊苍白瘦削,将那对漆黑的瞳仁衬得格外明显。 嫂子从不苛待她的吃穿。 她像颗吸收到雨露的春笋,身量一节节儿地蹿高。苍白的皮肤渐渐泛起红润的光泽,高挑、纤细,连带着那双瞳仁也如春日般柔和明亮。 嫂子生下一个男孩,正出生在小年夜,便唤做小年。 小年一岁时,嫂子两口子带着小年去拍了套周岁写真,照相馆送了两张全家福。 拍照前,嫂子仔细地给陈冬扎了条辫子,笑眯眯道:“一起拍张合照吧。” 那张全家福至今仍摆在电视柜上,陈冬每次路过都不自觉地瞥上一眼。 照片中,她站在嫂子身侧,双手拘谨地垂在裤缝间,唇角上翘起细微的弧度。 她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。 小年上了幼儿园后,她和嫂子便清闲下来。 嫂子突然问她:“你年纪也不小了,要不要试试去厂里做工?” 陈冬手里的抹布一顿,偏过头来,表情有些茫然:“我还没成年,厂里会收我吗?” “前几天碰见个熟人,现在在玩具厂做车间主任,”嫂子说着,帮她把袖子往上挽了挽:“我看他那意思,塞个人也不困难。” “咋样?你要是想去,我给他打个电话。不过你赚了钱,也得缴生活费,每个月工资交我这儿来,我给你发三百块零花钱。” 嫂子拍拍她腕子,笑眯眯地:“不想去也没关系,但你早晚也得出去工作的,家里不能养你一辈子。” 陈冬点了头,心里反倒轻松下来。 玩具厂离家不远,工作也不繁重,只是需要倒班。 陈冬被安置在流水线上,整日埋头在工作台前,一针一线往毛绒玩具的眼眶中缝眼珠子。 自她开始上班,嫂子便不叫她再做一点家务。一回家,桌面上摆着热乎的饭菜,热水器中储存着烧好的洗澡水。 她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外人。真真正正地,成为了这个家中的一员。 …… 时钟的表盘蒙着层厚厚的灰尘,指针缓慢而沉重地转动着,沉闷的呻吟回荡在凝滞的空气中: 咔嗒,咔嗒。 机器的嗡鸣挟着老旧风扇的转动声。人们低着头,身子佝偻在狭窄昏暗的工作台前,沉默地忙碌着。 当时针悄无声息地落在八点整,车间的喇叭突然播放起一首悦耳的歌曲。 轻快、柔和的旋律瞬间冲淡了压抑的氛围。人们抬起头,泛着青灰的,凹陷的眼窝推挤出层迭细密的纹路,麻木地布满血丝的瞳仁渐渐翻涌起星点笑意。 她们直起身,肆意舒展起僵硬的肢体。如鞭炮般,发出一截截细碎的、带着愉悦的响声。 而后三三两两聚成一团,嬉笑交谈着。 有人扯着嗓子道:“小冬啊,你小男友是不是又来接你啦!” 陈冬提起装着茶壶饭盒的布袋,偏过头,面颊被灯光映出柔和的光泽,一双眼眸弯出个弧度,连带着眼睑那颗小痣也在浅浅地晃动:“那是我弟弟!” 她大声地回应着,脚步不停往外迈去,裤角在半空甩出道弧线,如蝴蝶般轻盈地飞舞。 远远地,瞧见个瘦长的身影立在保安亭前。 年少时与她形影不离的小胖子,如今也成长为俊俏的少年。 肤色仍是麦色,留着头利落的短寸。鼻梁高直,双眸微耷着,宽松的短袖与松垮的牛仔裤套在身上,耳垂缀着颗银钉,在昏暗的夜色中一下下闪动。 他掀起眼皮,从肩上取下个保温壶,骨节分明的手指旋开盖子,斟出杯冒着寒气的速溶果汁,迎在陈冬面前。 陈冬伸手去接那杯果汁,随口问道: “你明天是不是要开学了?” 手指刚触碰到杯盖,许童却突地把腕子一收,一个仰头,满满一杯果汁都倒进嘴里,咕咚一声: “叫你话多!” 陈冬的手还留在半空,怔愣一瞬,立马攥成个拳头,一拳捣在他肩头:“你该死!” 许童趔了半步,那双黑沉沉的瞳仁在昏黄的路灯下泛出细碎的亮光,唇角微翘着,重新斟了杯果汁递在她面前:“明天报道,以后又要一个星期才能回来一次了。” 高中课业繁忙,家属院离学校跨了半个市区,许童爷爷本想去陪读的,被许童利落拒绝,办理了住宿生手续。 “新学期你预习了没有?去年学校里有人欺负你吗?有姑娘喜欢你吗?”陈冬捧着果汁,仰着头看他,一双漆黑的瞳仁显得格外明亮。 他俩岁数只相差半年,陈冬原本也该是上学的年纪。 许童扫了眼身后灯光通明的厂房,眸色黯淡一瞬。抬手勾住陈冬肩头,身体重量倒在她身上,声音懒洋洋地:“没有,他们都怕我,说我长得好凶,像黑社会。” 陈冬哈哈笑了声,抬手撸了把他的脑袋,短硬的发茬刮蹭过掌心:“谁叫你老是剃这种劳改头。” 两道影子亲密地贴在一起,拖在脚步后,被昏黄的路灯拉长。 他俩一路嘻嘻哈哈地回到家属院,立在楼道前,却渐渐都沉默下来。 “好好学习。”陈冬笑着挥挥手:“等你考上大学,我们去海边玩。” 许童突然拽住她手中拎的布袋,从兜里掏出个小巧的手电筒装了进去:“走夜路小心点,厂外头那段没路灯。” “这个是我调的辣椒水,要是有坏人,你对着他眼睛滋他。” 他手里拿着个小喷瓶,冲陈冬演示着。 陈冬啼笑皆非地看着他:“你又不是不回来了,一个星期不还能见一次吗?” 许童面色一沉,扯过她的腕子,严肃地把喷瓶塞进她掌心:“你别不当回事,万一真派上用场了!” “知道了。”她再一次挥了手,转过身:“你也赶紧回吧,好好学习啊。” 那道纤瘦的身影渐渐隐没在楼道的黑暗中。 许童仍立在原地,静静听着负一层楼道中传来的脚步,而后是钥匙串碰撞的响动,与铁门撞击门框的声响。 他这才转过身,慢慢地,往自家方向走去。 高二的课程也确实较之前更加繁重。 许童星期六中午才能回家,星期天中午就又要返回校园。 他会在休息的时候,去接陈冬下班,两人几乎也只剩下那段路的相处时光。 而后,突然的一天。 许童一家人从家属院里消失了。 起初,陈冬也只是耐心等待着,会在下班时绕到他家门口。 里头总是寂静一片。 隔着窗玻璃,能瞧见电视机的蕾丝罩布泛着陈旧的黄痕,鞋子工整地摆在鞋柜中,玻璃茶几的表面覆着层轻薄的灰尘。 待到树叶枯黄,秋风萧瑟时,她终于按捺不住,托嫂子帮忙打探许童的下落。 嫂子很快从一位做护士的邻居嘴里打听到消息。 许童曾向那位邻居咨询过一些治疗肺癌的药物,似乎是他爷爷患了肺癌,现在人已经去了省会的大医院进行治疗。 “去看看他们吧,许童不是跟你关系挺好的吗?” 嫂子这么说道,做主给陈冬请了两天假,拿了一千块钱出来,让陈冬往省会医院跑一趟。 陈冬直至在病房门口时,人还是朦朦胧胧的。 走廊上摆着一张张惨白的病床,消瘦的、戴着针织帽的病人们在病房中进出,空气中盈着刺鼻的消毒液气味。 她提着牛奶和果篮,倚着走廊的墙壁,忽然不敢往里再迈出一步。 她该如何安慰许童?她该做出什么表情,说出什么话语,才能让他生出些许慰藉? 屋里忽然传来许童爷爷嘶哑的声音:“咱啥时候回家?” “不回家,咱们在这儿治病。” 她听见许童这么说道。 “胡说八道!”不锈钢饭盒当啷砸在地面,骨碌碌地滚到病房门口:“我的身体我自己能不清楚?!我好得很,不用治!” 说着,带出串撕心裂肺的咳嗽。 屋里又安静下来。 “那都是你爹妈用命换来的、以后给你娶媳妇的钱!你不要再给我治病了,癌症哪有能治好的!你把我带回家,等我死了,给我办个热热闹闹的葬礼,这才是孝顺我,否则我做鬼也不能安心!” 他声音如个破风箱似的,断续地漏着风。 一阵衣服蹭动窸窸窣窣的声响,夹杂着缓慢而沉重的脚步,许童的身影出现在病房门前。 他弯下腰,捡起地上的饭盒:“能治好的。” 他又重复一遍:“医生说了有治愈的希望。” 起身时,猝不及防与陈冬撞上视线。 他好像瘦了些,眼眶下堆着大片乌青,头发也长长了,单衣皱巴巴地挂在身上,下巴残留着些许胡茬。 他怔愣一瞬,握着饭盒的手往背后藏了藏,长睫低垂着,掩住视线:“你怎么来了。” 陈冬僵硬地迈动脚步,走到他面前。 两人仍旧沉默着。 半晌,她张了张唇,轻轻问道: “吃饭了吗?” 新年快乐 陈冬坐在摇摇晃晃的大巴车上,一颗心,也如泡在酸涩的海水中浮沉。 记忆中那位慈祥的、总是笑吟吟地递给她零食的老头,如今消瘦而虚弱地躺在惨白的病床上。 那双粗糙的、堆积着层迭褶皱的手掌大力地钳住她的腕子,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,几乎乞求一般说道: “小冬啊,你是明事理的好姑娘,你劝劝许童,劝劝他……别叫他把钱丢在这个无底洞里。” 她似乎能觉察到他的生命力在缓慢地流逝,愈发靠近终点。 爷爷是许童最后的、唯一的亲人。 她如何能叫许童放弃。 她理应该说些什么的。 可那些安慰的话语——那些隔靴搔痒的、浮于表面的言语,棉花似的堵在喉管中,几乎要叫她喘不上气。 于是在回程的路上,两人都一言不发,只沉默地踩着干燥的枯叶,咔嚓咔嚓地,往医院门口走去。 她摸了摸许童的衣服:“你穿得太少了。” “一会儿功夫,不碍事。”许童缩着膀子,手插在裤袋中,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。 陈冬静静望着他,半晌,轻声开口:“我很担心你。” “我不想让你担心。”他躲避着陈冬的视线,低垂着眉眼。 两人又陷入寂静的沉默中。 公交车慢慢地向他们驶来。 陈冬掏出一千块,往许童手中塞:“拿着,给爷爷买点营养品。好好吃饭,你要是先倒下了,爷爷怎么办?” 许童连忙躲避着,反而把一张皱巴巴的宣传单放进她的布袋里:“车来了,快走吧。” 陈冬被他推上公交车,隔着玻璃窗,看着那个冲她微笑着挥手的少年。 他总是这般注视着她的背影,一次又一次。 她从布袋里取出那张传单,小心地展开。 斑斓的、布满折痕的传单上印着一行大字: 华州技校夜校班开课啦! 她再也无法忍耐,捂着眼睛,低声地抽泣起来。 …… 最后一片枯黄的树叶翩然飘落,裸露的枝干映衬着铅灰色天空,阳光闷在厚重的云层里,苍白而稀薄。 街道两旁挂着高低的灯笼,孩童们戴着厚重的棉帽手套,嬉笑着,把炮仗在街边乱丢。 陈冬提起菜篮,快步穿过热闹的人群,走进昏暗的楼道中。 她立在那扇斑驳的、寂静的铁门外,发红的鼻尖轻抽了一下,麻利地撕下门框上覆着层薄灰的陈旧对联,踩着歪斜的破烂座椅,工工整整地将新对联贴在墙上。 座椅不堪重负地吱呀作响。 她静静地端详着那扇重新焕发出生机的铁门。 吱呀—— 门开了。 一个戴着棉帽,长得如同荞麦馒头似的小胖子举着玩具跑了出来,身上挎着鼓囊囊的、装满零食的小包,眼眸被面颊的肉堆挤成一条细缝。 屋里的老头眼梢挂着慈祥的笑意,拎着条围巾追在他身后。 麦色皮肤的少年扶着门外的矮梯,一双眼眸弯弯地泛着亮光。他仰着头,薄薄的唇瓣开合着,冲矮梯上的姑娘说着什么,而后突地抓住矮梯,恶作剧似的摇晃几下。 矮梯上的姑娘惊慌地抓住梯子,碗里的浆糊飞溅而出,正正好好淋了他满头满脸。 于是第二天,他剃着头极短的、劳改犯似的发型,黑着张脸,跨出这扇铁门。 陈冬唇角轻翘起细微的弧度: “新年快乐。” 那句简短的祝福在空荡的楼道中回荡,卷起空灵的混响。 金漆绘制的字体抖落着日光,喜庆的大红纸页被寒风吹拂着,伴随着串离去的脚步,孤伶伶地簌簌作响。 ——万事如意。 刚一打开房门,嫂子便从厨房探出个脑袋来:“回来啦?” 她视线落在陈冬身上,当即大呼小叫起来:“我不是叫你加件外套再出门!瞧瞧冻成什么样了!” 她不过只长了陈冬十岁,却已然成为一名完美的大人。拥有一双粗糙的手掌与足够撑起一个家庭的结实臂膀,眼角堆迭出浅淡的细纹,乌发间偶尔冒出根根银丝。 “再晚人家就收摊啦。”陈冬脱下外套,钻进厨房洗了把手,熟练地操起擀面杖,将面团擀成一张张薄而匀称的面片。 “套个外套能费多少时间?收摊就等立春再贴,春联春联,谁让你非要除夕贴的!”嫂子放下菜刀,恨恨地在她肩头捶了一下,手心贴在她的手背上:“你看看手冻成什么样子,那冻疮养了好几年,别叫今年又冻上了!这里不用你帮忙,你出去烤火去!” 陈冬的手与她姣好的面容全然不相称。是双极为粗糙、极为丑陋的,历经磨难的手掌。 手掌宽阔,指节粗大,掌心的茧层磨得发亮,干燥地泛起白皮。左手的小指可怜地弯曲着,不能蜷缩,也无法伸直,只孤伶伶地杵在半空。 生活的苦难碾压在她身上,留下星点的,无法被磨灭的刻印。 “讨个吉利嘛。”陈冬嬉笑着,把沾着面粉的手掌晃了晃:“反正都弄上了,洗手更冷。” 嫂子只好回过身,又拎起菜刀,咚咚地剁在菜板上,带着沉闷的怨气:“年轻时不注意,将来老了有你的罪受!你也别不把我的话当回事,谁不是你这个年纪过来的!” 陈冬嘴上打着哈哈,连忙转移话题:“大哥今年啥时候回来?” “年里回不来了。”嫂子头也没抬,半张脸紧绷着,唇角紧抿:“工程款没结,你大哥天天追债,急得跟个陀螺一样打转。” 刀刃砍剁的声响愈发急促,一刀刀,沉重地将肉馅儿砍成滩软烂的肉泥。 陈冬晓得自己说了错话,又不知该怎么安慰,只能低着头拼命地一张张擀起面皮来。 晚上吃罢饭,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春晚。 小年困得脑袋乱低,非要坚持着守夜,被嫂子强行提溜进屋里睡觉。 陈冬窝在沙发上,耳朵听着电视的声音,织着条藏蓝色的羊绒围巾。 年前她忙得腾不开手,只打了半截儿,现下有时间便抓紧织出来,还能叫许童再用上几天。 煤炉上烧着壶热水,带着温暖的热度驱散了寒气。窗户开着条缝,崭新的大红色窗花挂在玻璃上,零星的嬉笑与炮仗声顺着缝隙渗进屋中。 电话铃就在这时响了起来。 陈冬怕吵醒屋中熟睡的二人,连忙起身拉过话筒,歪着脑袋夹在脸庞: “你好,哪位?” “陈冬,新年快乐。” 电话里传来熟悉的、独属于少年人的沙哑嗓音,厚重而青涩。 陈冬怔怔地抬起手臂握住话筒,脊背直起半分:“吃饺子了吗?” “吃了,医院的饺子不太好吃。”他这么点评道。 陈冬沉默片刻,攥着话筒的手指泛出白痕,才开口问道:“爷爷还好吗?” 她听见许童轻轻笑着,声音也清亮几分:“挺好的,最近精神不错,医生说照这个情况,治愈的希望很大。” 陈冬也不自觉笑了起来:“快点回来。” 他絮絮叨叨地同陈冬说着医院的见闻,话音中不时夹杂着呼啸风声。 她几乎能想象到他缩着膀子立在电话亭前,话筒夹在脖梗处,搓手跺脚的景象。 那一双平日里锐利而凶狠的眼眸,此时必定弯垂着,瞳仁映衬着暖黄的路灯,温暖又热烈。 电视机里突然传来倒数的声音。 她听见许童喊出她的名字,尾音因寒冷而微微颤抖: “我好想你。” 他俩还从来没分开过这么久。 “我也是。”她弯着唇角应了句,注意力被电视荧幕分走一些。 主持人们手持话筒,为告别过去的一年高声呐喊,也为迎接崭新的一年而呼唤。 许童却又喊了她的名字: “陈冬,我一直……” 新年的钟声陡然响起。 铺天盖地的鞭炮声从窗户缝、从门外挤进屋里,传进耳中,将他的话语淹没在热闹嘈杂的浪潮中。 陈冬捂住另一只耳朵,拼命贴着话筒大喊: “你说什么?” 她只听到话筒里,漫天的爆竹声中也传来同样的吼声: “我说——新年快乐——” 给我滚 胶水和塑料气味混杂在空气中,工人们严丝合缝地嵌在桌前,重复着同样的动作,如一个齿轮、一颗螺丝,仿佛与机器融为了一体,整个车间都陷入一片暮气沉沉的死寂中。 陈冬也在其中。 身上套着厚重的冬季制服,双手被窗缝灌进的冷风冻得发红,僵硬而机械地捏住针线,一针一针缝制着玩具的眼珠。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,肩膀突然被轻拍一下。 陈冬偏过头,瞧见隔壁工位的女人凑过半个身子,遮遮掩掩地递来个手提袋:“小冬啊,过年家里太忙了,也没顾上给你拜年。这是人家送的茶叶,你拎回去尝尝。” 大红色无纺布袋结实厚实,袋口处隐隐露出俩方正的铁盒。 陈冬视线平静地移到女人面上,弯起眼眸,瞳仁表面浮起层薄冰的般的笑意:“红霞姐,这就不用了。年里大家都忙,我也忙得没跟你拜年呢。” 她和张红霞并不算亲近。不过是工位紧邻着,平日里互相道声好的关系。 张红霞却又把袋子往她身前推了推:“姐知道你不容易,哪有小姑娘还没成年就出来工作的。这也是姐的一番心意,你收下吧。” “姐,我早成年了。现在都有规定,未成年是童工,那是违法的,我没满十八也进不来厂里啊。” 陈冬仍直着身子,眉眼弯弯地,只声音冷淡几分。 “嗐,咱俩啥关系,你也不用瞒我了。”张红霞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容,又凑近一些,声音压低几分:“我都瞧见你下班往杨主任办公室去了!” “我不是多嘴的人哈,你放心,我嘴严得很。可你看我这身体也不太方便了,要是能换个班就好了……” 她手掌慢慢抚在自己小腹前,语气十分刻意:“小冬,你就帮我跟杨主任说个情,给我调去仓库的白班行不?我这实在熬不了夜了。” 陈冬进厂时确实还没成年,如今她才刚满十八岁。 她也确实与杨主任有些关系——厂里的工作,便是车间主任杨国栋安排的。 嫂子与杨国栋的妻子是朋友,为着这份工作,家里隔三差五便要给杨国栋捎些好处。陈冬去杨国栋的办公室,就是给他递人情礼去了。 张红霞话中隐隐透着的威胁意味。 陈冬扫了眼那兜茶叶,笑吟吟地开口: “红霞姐,我去杨主任办公室,那是工作做得不到位,挨批评去的。我要是同杨主任有关系,我还在流水线上干啥呀?早进去里头坐办公室了。” 张红霞脸色一拉,唇角登时垂了下来,眯着眼睛将要开口,便听见陈冬话音一转: “不过,你要是自己不方便说,我去杨主任那边替你说说也行的。” 她说着,伸手把那兜茶叶提了起来,塞在桌面下掩好。 张红霞立即眉开眼笑地道:“哎呦,谢谢小冬妹妹了。我也不挑,只要不上夜班,啥职位都行!你放心,这事儿成与不成,姐都不会忘记你这份情。” 陈冬微笑着点点头,转过身,伏在桌案上重新干起活来。 舒缓的音乐从广播中传出,阳光透过一层积灰的玻璃落进车间中,照射出升腾的细小尘屑。 结束一夜的枯燥工作,人们伸着懒腰从座位上起身,浪潮般涌动至储物柜前,交谈着。 “小冬,我刚刚瞧见杨主任已经进办公室啦。”张红霞兴奋地凑在陈冬身边,低声道。 陈冬低头收拾着东西,闻言笑眯眯地瞥她一眼:“姐,还不走啊?” 张红霞满面红光,丝毫不见工作一夜的疲惫。听她这么说,才磨磨蹭蹭地往兜里装着东西:“我等会儿的,你先走吧。” 陈冬晓得她是个什么意思,俯下身子把那兜茶叶拎了出来,迎着她的视线,迈起步子往办公室去。 她抬手在门板上轻敲两下。 杨国栋的声音隔着房门朦胧地传来: “进。” 刚推开门,便瞧见个发了福的中年男人坐在办公桌后,肚皮圆鼓鼓地顶着制服,眼尾堆迭出极深的褶皱:“陈冬啊,有啥事?” “叔,忙呢?”陈冬走进办公室,面上即刻泛起笑意:“嫂子让我问问你们啥时候有时间,想邀请您去家里吃顿饭。” 杨国栋哈哈一笑,伸手拍了拍肚皮:“还吃啥饭啊,瞧我这肚子!你也别叫你嫂子忙活了,改天我做东,咱们下馆子去吃一顿!” 陈冬应了几句,把茶叶搁在桌上。 桌面上早就摆着杯泡好的茶水,茶香升腾着浓郁地充斥在整间办公室。 杨国栋爱喝茶,身边的每个人都知道。 那两盒茶叶本也不是送给陈冬的,张红霞只是想借着她的手,名正言顺地摆在杨国栋面前。 “数你们家整天礼数这么多!过来就过来,拎东西做什么。” 杨国栋嘴上这么说,手却伸得老长,直把那茶叶盒摸了出来,啧啧两声:“哟,大红袍啊。” “叔,您误会了,这不是我嫂子让拎来的。”陈冬弯着腰,把另一盒茶叶也摆在桌上:“是张红霞——就坐在隔壁那个姐。她让我给您捎过来。说是自个儿怀孕了,想让您给她调个白班岗位。” 杨国栋动作一顿,面上笑容顷刻消散,微眯着眼,打量着茶叶的外盒:“张红霞,让你,把茶叶给我送过来?她自己怎么不送?” 陈冬半敛着眸,轻声道:“她之前瞧见我去您办公室了,就觉得咱们有点关系,这才拜托我帮她……” 啪嗒。 铁皮盒重重搁在桌上。 杨国栋脸色已如锅底般黑了,话语中充斥着压抑的怒火:“怀孕了就滚回家养胎去,哪儿那么多毛病!” 屋里一时沉默下来。 半晌,杨国栋顺好了气儿,语气仍是十分恼火:“以后你不要再拎东西过来了,车间里人多眼杂,难免叫有心人看见,影响不好。” 陈冬点点头,视线扫过茶叶盒,试探着开口:“那这茶叶,我拿回去退给她……?” “你别管了,”杨国栋已经失去了对话的兴趣,低着头,不耐烦地把手一挥:“我自己看着处理。” 陈冬从办公室出来时,张红霞正守在柜子边等她。一瞧见她就急忙地迎上前:“怎么样?” “杨主任说他自己看着办。”陈冬平淡地拉开柜门。 张红霞伸着脑袋,视线在她空荡荡的双手扫了圈,确认茶叶确实进了办公室就没出来,才嘻嘻笑着,亲昵地用肩膀了陈冬一下:“姐欠你个人情。” 陈冬更是一句话也不想同她说了,弯了弯唇,绕过她往厂外走。 张红霞却像个狗皮膏药似的。兴许觉得俩人关系已然十分密切,热络地贴在陈冬身边,倒起家中的苦水来。 陈冬一言不发,只是步子愈发急促。 刚走到厂门口,张红霞便伸着脑袋张望起来,嘴里喃喃道:“诶,你那个小男朋友呢?好多天都没见到了,你俩是不是分手了?” 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,唇角上翘着,笑眯眯地。 那一瞬,陈冬很想掐住张红霞的脖子,狠狠地掌掴她那张刻薄得令人恶心的嘴巴。 陈冬突地顿住脚步,声音冷淡地传来:“张红霞。” “我不想听你家里那些破事,也根本不在意。你帮不到我任何忙,你的人情、你整个人,对我都一文不值。” 她偏过头,一双眸子阴沉地,直直地望着张红霞: “现在给我滚,别再打扰我,也别装作我们好像很熟的样子。” 张红霞惊愕地望着她,半晌,才尴尬地笑出声:“哎呦,不好意思啊妹妹,是我说错话了……” 是啊,她如何能指责陈冬?陈冬帮了她天大的忙,又同主任有关系,她理应讨好地,小心谨慎地同陈冬打好关系。 陈冬瞥她一眼,冷笑出声,身影迈着大步,消失在厂门外。 钱 料峭的寒风穿透棉衣,细密地渗进骨头缝里。 陈冬径直走在街道上,步子又快又急,带着沉闷的怒意重重踩踏着地面。 她正要迈进家属院中,迎面走出四五号人。身上套着裁剪得体的西装,足上蹬着双锃亮的皮鞋,面色冷峻。 她敛着眸子避让到一旁,沉默地等待着那群人经过。 “喂,小姐,你成年了没有。” 头顶突然传来道懒洋洋的声音。 陈冬抬起头,瞧见其中一人正笑眯眯地打量着自己。 额前碎发半掩着一双狭长的眼眸,削薄的唇线勾出个懒散的弧度,袅袅烟雾自他指间轻缓升腾。黑色高领毛衣紧箍在喉结处,漆黑的蛇头纹身刚好探出衣领,蛇鳞服帖,眼神森冷。 她静静看着那人,沉默地与他对视着。 男人垂着眸子,喉中滚出丝低沉的笑声,从口袋中掏出张名片递到她面前: “收下吧,也许你会有需要我那天。” 纯黑色的名片夹在指缝中,指节套着个亮银色指环,映照着日光,泛着泠冽的金属光泽。 陈冬不伸手,他也就这么僵持着,勾着唇,目光散漫而肆无忌惮地落在她脸上。 她只好接过名片,随意扫了眼上面的内容。 浮雕卡纸上印着银色花体字。 龙行财务公司,聂辉。 她掀起眼皮,注视着男人离去的背影,随手把名片揉成一团,丢进布袋中。 刚踏进楼道,陈冬就嗅到股刺鼻的气味。 三楼的楼梯拐角处,翻倒着几个空荡荡的油漆桶。 如血般鲜艳的颜料飞溅在墙壁、天花板上,湿黏地沿着墙面缓缓往下淌。 她掩住口鼻,小心避开地面的污渍,迅速爬上四层拧开房门。 嫂子早就立在狭窄的玄关处。瞧见她,慌张地拽着她腕子问道:“你没遇到什么人吧?” 陈冬一瞬间忆起家属院门前那个样貌俊俏,脖子上纹着条蛇的男人。 她动作一顿,随即低头换上拖鞋:“没有。” “那就好……”嫂子松了口气,面色仍有些发白:“三楼西边那户,家里儿子赌博,还跑去借了高利贷。现在还不起钱,放贷的找上门来,剁了他根手指头。” “真剁了?”陈冬惊愕地抬起头。 “嗯,”嫂子压低了嗓音,凑近几分小声道:“临走的时候还威胁他们,三天内还不上钱,就要把人给活埋了。” 陈冬半张着唇,半晌,才吐出句话:“他家报警没?” “报警??你疯啦,那可是黑社会!”嫂子瞪着眼珠子,伸手扯她一把:“下次瞧见这种事你可别掺和!还有赌博,沾上高利贷你这辈子就完了!” 陈冬低低应了声,刚把鞋子搁进鞋柜,就听见嫂子口中冒出声短促的惊呼:“差点忘了,本来说今天带你们去买衣服的。你吃饭,我去换个衣裳。” 她一拍脑门,匆匆忙忙走进卧室。 陈冬在餐桌前坐下,拿起颗鸡蛋在桌面上滚了滚。 衣角突然被拽住。 她偏过头,瞧见堂弟小年正仰着脑袋看她,声音放得很轻:“姐,啥是黑社会?” “黑社会啊……”陈冬敛着眉眼,半晌,才模糊地回了句: “就是坏人。” 三人都收拾齐整,才晃荡着脚步,慢慢悠悠往市中心走。 步行街两侧伫立着狭小简陋的商铺,玻璃橱窗上张贴着醒目的“清仓大甩卖”字样,空气中混杂着炸鸡与烤串的芳香,流行音乐嘈杂而震耳欲聋地响彻在整条街道上。 这是条万能的街道。精品店、服装、鞋子应有尽有,甚至能瞧见贩卖电子产品的店铺。 两人紧紧攥着小年,另一手拎着店里砍价得来的衣物——只用个透明塑料袋套着,一眼便能看到里头的廉价布料,逃荒似的流窜在街道上。 小年走到个烤肠摊前,腿便像钉住了,连声哀求嫂子给他买根淀粉肠吃,一张脸皱得包子似的,委屈巴巴地。 嫂子拗不过,嘴上念叨着“不干净不卫生”,手上却拿来两根肠,分他俩一人一根。 两人举着肠,挤眉弄眼地对视着,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嫂子的名字。 陈冬偏过头,看见个头发烫成小卷的中年女人,颈上扎着条柔软的丝巾,肩头挎着个黑色皮包。 “哎呦,真没想到今天能遇见你们。”女人迈着大步走来,语气十分亲昵。 嫂子怔愣一瞬,眼角弯出层迭的细密纹路:“这不是刘叶吗,好多年没见了!”说着,手肘拐了两人一下,示意道:“叫阿姨。” 他俩举着烤肠,老老实实道了声: “刘叶阿姨好。” 刘叶脸上敷着层均匀的细粉,唇上的口红将气色都显得十分年轻,视线落在陈冬面上,眸中掠过丝惊艳,不确定地问道:“这是你家老大?个头这么高啊?” 嫂子抬手把她往路边扯了一截儿,避开人流,哈哈笑了声:“这是俺男人的妹子!” “长得真俊啊,多大岁数了?”刘叶仔细把陈冬打量过一遍:“这个头,真稀罕人。” “可不嘛,刚十八,都已经一米七了!”嫂子笑盈盈地应道。 “哟,那还在上学呢,以后估计还要再长。”刘叶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惋惜,话锋一转:“你们出来买衣服呀?” “是呀,孩子长得快,一年一个样!” “咋不去百货商场啊,现在正打折呢,衣服也就一百来块钱,主要是料子好,穿得舒服!”刘叶掂了掂手里的提袋:“我刚从那边出来,顺道瞎逛逛——哎呦,这街上的衣服质量太差了,根本穿不成。” 简约结实的无纺袋在空中晃悠两下,落回原处。把嫂子手里花花绿绿的塑料袋映得格外寒酸。 她唇角翘起个不尴不尬的弧度,勉强地附和几声。 百货商店距步行街不过隔着条马路,价钱却是天差地别。 两人又搭了几句闲话,才挥手作别。 回去的路上,嫂子没了来时的精神头,只默默地牵扯着小年,迈腿往家里走。 陈冬知道,是因为钱。 钱是穷人胆,钱是脊梁筋。 家里四口人,从头到脚的行头,都是路边摊、打折店置办来的。 刘叶那句无心的话,像颗碎石一般,悄无声息地滚进了嫂子的鞋里。 站立时不觉得难受,走起路来才觉察出硌脚。 于是日日夜夜地,折磨着她,在脚底板上磨出一道道细小又深刻的伤痕。 珍宝 陈冬再上班时,隔壁工位已换了个新人。 和杨国栋照面时,两人也只是略微点了下头,都默契地没提起张红霞的名字。 也许是调岗了,也许是被辞了。 总之,跟她没什么干系,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。 夜里下班时,她如往常一样,提着布袋疲惫地走在街头。 远远地,瞧见个身影蹲在家属院门口。暖橙的烟头在黑暗中荧灭着,映出削薄的下颌与锋利的唇线。 她不自觉停下脚步,布袋垂在身侧,轻轻摇晃着: “许童?” 那道影子直起身来,鞋底碾过烟头,没有回应。 那一双眸子瞬间明亮起来,步伐轻盈而急促,连带着话声也变得轻快,尾音微微上扬着: “什么时候回来的?是刚到吗?吃饭了没?” 许童仍一言不发,沉默地,静静地望着她。 于是,那串奔向他的脚步也渐渐顿在原地。 他比那日的相见更加狼狈。长长的头发毛躁地立在头顶,眼眶处凹陷着乌青,下巴残留着大片胡茬,脊骨笔直地立在满地的烟头中,只一对漆黑的瞳仁,悲伤满盈。 “爷爷……病情恶化了。” 他嗓音沙哑,艰难地从喉中挤出这句。 陈冬望着他的眼睛——那双凄怆的、疲惫的眸子,叫她瞬间丧失所有语言。 她清楚地明白,那些轻飘飘的话语也只是高高在上的隔靴搔痒。 可她又能做些什么?她没有金钱,也没有权利,仅仅同他一样,是个拼命在泥潭里挣扎的普通人,浑身都黏满了不甘和无能为力。 她只能抬起手臂,轻轻环住他的脊背,掌心贴在他后心处,无言地一下下拍动着。 那双结实而有力的臂膀回抱着她,紧紧地,把她勒进怀中。 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颈子滑进领口。 少年低垂着头颅,脑袋埋在她肩头,无声而颤抖地哭泣着。 半晌,他声音夹杂着浓重的鼻音传入耳中: “你身上好凉,穿得太薄了。” 说着,拉开外套的拉链,小心地把陈冬裹进衣服中。 温暖的、带着消毒水与淡淡烟草味儿的怀抱笼罩着陈冬周身。 她能听见他的心跳,坚强地、有力地搏动着。 砰砰、砰砰。 她鼻尖一酸,仰起头,凝视着他泛红的双眸,轻声问道: “接下来怎么办?” 他抬手把陈冬的脑袋压在肩处,躲避着她的视线:“我得把房子卖了。” 陈冬果然挣扎了几下,拳头狠狠捣在他肩头,尖叫声闷在他怀中:“那你以后住哪儿?你不回来了?” “只有首都的医院才有治疗癌症的靶向药,我得把他转进首都的医院接受治疗。”许童松开手,低头对上她的眸子: “陈冬,靶向药很贵。一盒得要两万块。” 钱。 又是钱。 陈冬看到他瞳仁中的无奈,也看到他的苦涩。 她该劝他的。 她该叫他把爷爷接回去,放在家里等死。 这就是无底洞,这就是花钱也听不见响的无尽深渊! 她想尖叫,也想扇许童两巴掌令他清醒过来。 可她张着唇,任凭一对瞳仁要冒出火来,也一句话也说不出。 她心底的郁结渐渐堆积成一团熊熊烈焰,汹涌着、奔腾着—— 最后悄然熄灭。 她听见自己平静地问他。 “什么时候出发?” “明天中午。” 许童这么回答道。 “我明天上午去银行取钱。” 她说着,从他臂弯中挣了出来,抬腿往家属院走。 腕子被大力拽住。 许童皱着眉,一双眸子隐着潮气,喉结上下滚动半寸,颌骨紧绷: “你别这样,我不是来问你借钱的。” 那截纤细的腕骨被他紧紧攥在掌中。 他哑声道:“我只是顺便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陈冬弯了弯眼眸,手心覆在他手背上:“你还记得我说等你考上大学,我们一起去看海吗?那些钱是为了大海攒下来的。等你给爷爷治好病,以后我们再一起去吧。” 许童望着她,那双总是纯粹的、散发着热度的眼眸,如今充斥着阴郁的痛苦与不堪。 “我不能收你的钱。” 他忽然垂下眸,抬起手,指尖把一缕散乱的发丝别在她耳后: “生活太残忍了。” “……对你和我都是。” 那话声溢出口便消散在寒风中,轻柔地,如同喃喃的低语。 陈冬鼻头一酸,堪堪低下头。 她任由许童牵着腕子,沿着昏暗的巷道,一步步走进家属院中。 “回去吧。” 许童立在居民楼前,声音沉闷地回荡在楼道间。 陈冬突然抓了他的手,眼眶红红地,仰着头问他:“等你治好爷爷,你还会回来吗?” 许童微微一怔。 他听懂了陈冬的意思。 他卖掉了房子,也亲手铲断了自己的根茎,如浮萍一般漂泊着、流浪着。 于是这座城市没有了他的容身之所——不是故乡,也不是归处,最终,也只会变成无关紧要的地方。 “你想要我回来吗?”他偏过头,弯起眸子问她。 月光在他眼底镀上层脆弱的哀愁。 陈冬毫不犹豫地点点头。 “那我就回来。”他说着,勾起陈冬那根丑陋的、蜷缩的小指,指腹轻柔地寸寸摩挲着。 “打勾了。” 他眼眸弯弯地,嘴角的弧度柔和下来,用少年时代最纯真的方式,做出最认真的承诺。 陈冬吸了吸鼻子,迈步往地下室走: “明天等我送你。” 她说着,身影飞速隐没在黑暗的楼道中。 居民楼下的身影仍旧静静等待着,直到铁门关闭的声音自楼道传出,才慢慢地抬起脚步,消失在月色中。 陈冬急匆匆踏进地下室,从枕头下摸出个存折来。 右下角的余额处,可怜巴巴地印着四位数。 壹仟伍佰元。 许童将她视若珍宝。 许童同样也是她的宝物。 她哗地把布兜里的东西倾倒在床上,一番翻找后,终于从其中捡出个揉成一团的废纸。 她小心把纸片伸开,借着昏暗的灯光查看上头的字体: 龙行财务公司,聂辉。 捏着名片的指尖,逐渐泛起层浅浅的白。 蛇 陈冬起了个大早。 她从银行里取出了所有的积蓄,又循着那张皱皱巴巴的名片,来到地址上的商铺。 蓝底儿白字的门头儿印着“龙行财务公司”,橱窗上的贴字详细地介绍了业务范畴: 资金周转,投资理财,外汇储蓄。 隔着玻璃向里看去,整间办公室宽敞而明亮,冷色的灯光映得墙面纤尘不染。 魁梧的寸头男人板正地坐在会课沙发上。 办公桌上的大部头电脑遮挡了视线。聂辉歪斜地仰在老板椅上,一双锃亮的皮鞋交迭着,闲适地搁置在桌面。 那双狭长的眼眸紧闭着,冷白的光镀在面上,映衬出高直的鼻梁与精致的唇线。 陈冬平静地推开那扇玻璃门。 门框上悬挂的铃铛发出几声叮叮当当的脆响,在寂静的办公室显得格外突兀。 寸头男人抬起眼,从沙发上直起身来,立在她身边: “办理什么业务?” 他身上的西装被肌肉撑得鼓鼓囊囊,随着肢体摆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,如座高大的山峰,带着压迫感,居高临下地看向陈冬。 陈冬不自觉后退半步,干绷绷地从嗓子中挤出句话:“……我来借钱。” 一道低哑懒散的声音从办公桌后传出:“老宋,你出去买瓶水去。” 陈冬扭过头,聂辉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,单手支着脸颊。 窗外光芒斜斜映在他发间,眼光流转,像鹰隼锁定了猎物。 他正对上她,眸底弯起道似笑非笑的弧度,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: “小姐,又见面了。” 他似乎毫不意外她的到来。视线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顿了一瞬,又滑过她因紧张而绷得笔直的纤瘦腰身。 老宋迈着大步从屋里走了出去,伴着串清脆的风铃响动,办公室只剩下他俩的身影。 陈冬不得不走近几步,立在桌前重复道: “我来借钱。” 聂辉半掀着眸子,散漫地坐直身子,衬衣领口大敞着,露出高耸精致的锁骨。颈侧那颗漆黑的、生着细密鳞片的蛇头,森然地注视着她。 他薄唇微勾着,语气冷淡得没有情绪:“借多少?” “你们的利息是多少?”陈冬平静地与他对视着,反问道。 聂辉抬起下巴,朝她身边的椅子一点:“坐。” “多少利息?”陈冬仍笔直地立在那里,坚持问道。像个逛菜场的老太太,价格不合适便打算头也不回地离去。 他微微歪头,似乎被陈冬激起了点兴趣,眉眼却依旧松弛,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:“月息三分。” 陈冬敛起眸子,在心中盘算着。 三分利,就是百分之三。 借一万块,每个月要付三百块利息。 嫂子每个月给她三百块零花钱。借一万,她只能堪堪还上利息;借得太少,对许童又是杯水车薪,起不到太大的作用。 她飞速地算好账,抬眼望向聂辉:“我借五千。” “太少了,我们也要靠利息过日子的,”聂辉笑了声,那笑声低沉悦耳,却叫陈冬脊背生寒。 他身子向后一靠,两条长腿交迭着:“这个数额我很难办。” 陈冬蹙着眉,一双漆黑的瞳仁没太多情绪:“只借五千。” 他俩对视片刻,聂辉喉头滚出声低笑,从抽屉抽出份文件,刷刷写下几行字,推到陈冬面前: “好吧,就当交个朋友。” 指节上亮银的戒指在日光的映射下,反射出金属光泽,直直映进那双狭长的、漆黑的瞳仁中,幽暗地泛着丝丝冷意,宛若被冷血的毒蛇锁定。 陈冬捻起文件,翻动几页。 欠款金额五千元,月息三分。 若借款人未按时支付利息或本金,每逾期一天,按未偿还金额的百分之十计算违约金,直至还清为至。 借款人六个月内不得提前偿还本金,如提前偿还等同违约,需支付全部剩余利息及本金十倍罚款。 她注视着这几项条款,眉心褶皱更深了些。 只要每月能付完利息,本金与利息就不会滚动,则不会产生“利滚利”的效应。她一个月有三百块,即便是去打小时工,想还完五千块也要半年以上,顶多产生一点利息,应当也在她能承受的范围。 聂辉并不催促,从烟盒里抽出根香烟衔在唇中,长睫轻颤着将烟头引燃,而后掀起眼皮,目光无声地落在陈冬面上。 她反复把合同看了几遍,又看向墙面的挂钟。 指针落在十点二十分。 十一点,许童的车便要出发。 她身板绷得笔直,拿起桌上的签字笔,把名字签在借款人的位置,按下手印。 动作迅速而利落。像是有人把枪顶在她太阳穴前,逼迫着她。 头顶忽然洒下片阴影,低沉的嗓音贴着耳边落下: “这里,写上你家庭住址的门牌号,身份证号,手机号。” 聂辉不知何时已欺近她身侧。 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,那股混合着烟草与冷冽松木的男性气息,浓烈得像一张无形的网,兜头罩下,带着野性与不容抗拒的侵略感。 陈冬甚至能觉察到他说话时,唇齿间特有的湿润感,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廓和颈侧的肌肤。如细小的火苗,舔过她的肌肤,激起一阵酥麻的、不受控制的战栗,从尾椎骨一路窜上头顶。 她一言不发,竭力仰起身子与他拉开距离,笔尖飞快书写着。 聂辉随意扫过眼文件,拉开抽屉,从里头拿出摞崭新的、散发着油墨香气的钞票。 覆着层薄茧的指尖老练而利落地点过,而后递到陈冬面前,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手心,那触感一瞬即逝,却像电流般窜过陈冬的四肢百骸,狐狸似的弯着眸子:“数一下吧,陈小姐。” “陈小姐”三个字在他舌尖打了个转,疏离客气的称呼透出几丝暧昧。 陈冬僵硬地点过一遍,而后把钞票工整地塞进信封中,慎重地压在布兜最底部。 起身时,步子迈得飞快,甩下句轻飘飘的道别,落荒而逃: “再见。” 余光中,聂辉静静立在办公桌后。那双漆黑的瞳仁镀着层冷色的光芒,如颈处那条蛇纹一般,凉薄地、灼热地注视着她。 陈冬刚跨出大门,就在街道上飞奔起来。 她一路冲回家属院,许童已等在院中,手里推着嫂子那辆女式自行车,座垫升得很高,后座的儿童椅也给拆了下来。 他抬手抹过陈冬额前的汗珠,眸子弯了弯: “还以为你不来了。” 陈冬也不自觉弯起眸子,喘息着摇摇头:“快走吧。” 她接过许童身上的背包,横坐在后座处,手臂自然地揽住他的腰身。 泠冽的、还未泛暖的春风吹拂着发丝,呼啸着从耳畔掠过。 他们骑着自行车,身体紧贴着,经过熟悉的街道、巷口。 在最后一个路口。 陈冬红着眼眶,手指轻轻拉开双肩包的拉链,从布袋中抽出那条藏青色的、针脚细密的羊绒围巾,整齐地包裹住鼓囊囊的信封,塞进背包里。 “绿灯了,抓好。” 许童的声音被寒风裹挟着,四散升腾在耳边。 陈冬低低应了声,手臂紧紧圈在他腰间。 轻轻地,把额头抵在他脊背处。 围巾 陈冬想买张站台票,却被许童拦了下来。 “花那个钱干嘛,”他挎着背包,立在喧嚣的人潮中,按住陈冬手腕:“就两步路。” 车次的广播在整个候车室回荡,一声声地重复着、催促着。 陈冬焦躁地扯住他的衣襟,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叮嘱:“有事一定和我联系,打家里的电话。” 她害怕许童就这样消失在人海中,杳无音讯。 她再也无从知晓他的烦恼、他的痛苦,只能独自煎熬着,在脑海中,一遍遍描摹他幸福的笑容。 人群涌动起来。 许童只静静注视着她,唇角弯起条细微的弧度。 那双漆黑的瞳仁,敛着柔和的水光,清晰地刻印出她的身影,一瞬不瞬。 他紧紧回握住她的手,指尖蜷缩着,留恋地摩挲过她的掌心,弯起眉眼: “照顾好自己。” 而后,那只宽大的、带着热度的手掌陡然抽离,瞬间淹没在汹涌的人潮中。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车站,手里的钥匙不小心落在地上,啪嗒一声。 她弯下腰,伸手探向地面。身躯却像失了力气,缓缓地蹲在地上,脑袋埋进胳膊中。 只细瘦的肩膀轻轻颤抖着。 她曾以为,她的眼泪,都在那夜的牛棚中淌了干净。 可是许童——她最亲爱、最亲密的朋友。 从今往后也将如她一般,孤身一人踏上漫长的旅途。 突突突。 引擎的嗡鸣声自耳边传来。 她抬起头,一双锃亮的皮鞋映入模糊的视线中,裁剪合身的长裤包裹着劲瘦笔直的双腿。 男人依旧是那副懒散的姿态,漫不经心倚着辆未熄火的重型摩托,抽出根香烟衔进唇中,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: “陈小姐,哭得这么伤心啊?” 陈冬整人愣愣地蹲在原地,眼泪盈在眼眶中,要落不落的。 半晌,噌地从地面弹了起来,攥着拳头,肩颈绷得笔直:“你跟踪我?” “正好路过。”聂辉随意应了声,吐出口淡青色烟雾,下巴冲她一扬:“被男人甩了?” 他面上明晃晃地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容,薄唇微勾着,狭长的双眸泛起如狐狸般狡黠而危险的光芒。 “关你什么事!” 陈冬从牙缝中挤出这句,迅速拾起地上的钥匙。 咔哒。 眼前光线陡然一暗,伴随着淡淡的烟草味与泠冽的松木清香,一个冰凉而坚硬的物体毫无预兆从天而降,精准地扣在她脑袋上。 视野瞬间被局限在头盔的面罩下。喧嚣的人潮与刺目的光线都被隔绝开来,连带着他低沉慵懒的嗓音也变得沉闷遥远: “上车,送你回去。” 陈冬几乎条件反射般,双手并用,一把将那顶头盔从脑袋上粗鲁地拔了下来。 她瞪着聂辉,面颊涨起片羞愤的红晕,狠狠把头盔塞进他手中,声音硬梆梆地:“不用,我自己有车。” 说着,猛地转过身。 那一头柔顺的发丝此刻被静电吸附得根根倒竖,张牙舞爪地支棱在头顶,脚步将地面踩得咚咚作响,头也不回地走到辆粉红色的自行车前,弯腰打开锁芯。 她愤怒地掰动着座椅,调整着车座高度,而后猝不及防跨上自行车,滋溜一下蹿了出去,双腿拼命地踩踏着脚蹬,一圈又一圈。 可那道令人烦躁的引擎声始终紧跟在身后,拐过街道、钻进小巷,不远不近,清晰地传进她耳中。 直至她冲进家属院的大门。 世界总算安静下来。 她松了口气,把儿童座椅重新装回后座,才拖着脚步迈进地下室中。 钥匙串碰撞出清脆的金属声响,直直插进锁孔,斑驳的铁门发出声刺耳的呻吟,吱呀一声。 昏黄的灯泡兀自闪烁几下,亮起柔软温暖的橙色光芒。 水泥墙面严丝合缝地围着,隔出个勉强容身的空间。墙角的裸露出锈迹斑斑的管道,上头挂着几块整洁的毛巾。 她胡乱蹬了鞋,栽进吱呀作响的小床上,双眼直直盯着墙面的陌生明星海报。 一声细微的,宛若呢喃般的叹息自唇中溢出,升腾着,回荡在狭小的房间中。 …… 闹钟响过几声。 陈冬从床上坐起身,洗了把脸,挎起布袋,脚步匆匆往工厂方向走。 夜幕低沉,冷风呼啸着钻进衣领、袖口。 远远地,便瞧见车间的光亮,如矗立在黑夜的灯塔,将整片天空都映得灯火通明。 她匆匆换好工服,强行把身子按进工位中,手上动作不停,视线却焦躁地一次次掠过头顶的挂钟。 许童的车次该是早上十点到达。为了省钱,他只买了张硬座。 他现在是不是在睡觉?他有没有看到那条围巾? 她的身体还留在车间里,停在流水线上。而她的灵魂,早随着那辆绿皮火车,奔向遥远的、繁华的首都。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。当清晨的日光透过玻璃,朦胧地洒进车间内,当耳畔响起舒缓轻柔的广播声。 陈冬整人从座椅上弹了起来,胡乱把工服塞进储物柜,拎着布兜往家里飞奔。 餐桌上摆着几碟咸菜鸡蛋。 她就着热腾腾的牛奶,口腔机械地咀嚼着,目光不时往墙面望去。 待洗好碗筷,时针不过落在九点。 她又提着拖把,将屋中里里外外拖过一遍。 嫂子提着菜篮子推开家门时,她正抓着块抹布,在电视柜前上上下下忙碌着。 “……你干啥呢?”嫂子怔怔立在玄关处,瞧着整洁的客厅,迟迟落不下脚。 陈冬头也没抬,声音闷闷地传来:“擦擦电视。” “行了,不用你忙活,回去睡觉去吧。”嫂子劈手夺过她手中的抹布,刚转过身,又瞧见她蹲在鞋柜前,拿起鞋刷子一双双刷起鞋来。 “哎呦,真是丫鬟命,一点闲不下来!”嫂子骂了句,也不再管她,提着菜篮迈进厨房中。 当时针落在十点半,电话铃声终于响了起来。 陈冬一个大步跨到茶几前,握住听筒:“喂?” “我到了。”许童的声音夹杂着街头嘈杂喧闹的声响,疲惫地,混合着浓郁的鼻音,低沉而沙哑: “围巾很好看,也很暖和……像大海的颜色。” 陈冬嘴唇张了又张,嗓子发不出半个音节,塞了团棉花似的,干涸而紧绷。 许童一定看到了信封。也一定发现了那笔钱。 ——可眼前的场景,却与她预想的完全不同。 他的声音听不出半分喜悦,沉重地、有些失真地从话筒中传来。 她攥着话筒,指尖用力得发白。 为什么? 她哪里做错了? 那头的声音匆匆撂下句“我一定会还你的”,而后逃也似的,飞快挂断了电话。 她仍举着话筒,听着那头传来嘟嘟的忙音,呆愣地、茫然地立在原地。